3
团支部书记到我们寝室来收团费。他说这是大学三年中收的最后一次团费:由于团费将近两年没收了,所以这次要补一点,多收一点。奇怪的是书记没问我要团费。同寝室的人都出面作证,异口同声说我在大一入了团。团支部书记说那他得去查一下前任书记转给他的档案,可能是他记丢了,并要我做好交团费的准备。
我真的毫不在乎是不是团员。是团员怎样,不是团员又怎样?再说,我入团是非常“勉强”的。我自己当时就怀疑那样“勉强”入的团不算数。现在看来,那是不算数的……
前任团支部书记是个女的。她喊我的时候,我正在看小说。
“王虎森,你是团员吗?”
“不是。”
“我们中文科整个85级只有两个人没入团,都在我们班。你是其中之一,有何感想?”
“我们给你脸上抹黑了?”
“那倒不致于。”
对话一来一去,我是不能安心地读我的小说了。于是我放下书,专心致志来“对付”这件事。
“想不想入团?”
“不想。读初三的时候我就决定了不入团。当时班主任一再动员我入,还一再做我的思想工作,我硬是没入。失败之后班主任骂我思想不进步。”
“我不是请你入团。”
“我绝没误解你来是请我入团。我只是如实回答你的问题。”
“入了团就那么不好吗?”
“入了团就那么好吗?有些团员,我不否认,是不错。但多数,很一般。有少数是败类。我做个好人与入不入团没有丝毫关系。我何必多此一举?”
团支书悻悻而去。
两天之后,班主任来找我。
又是为入团的事。
“王虎森,你怎么这么顽固?”班主任半开玩笑地说。
“你才刚刚晓得我的顽固。今后你会更深入了解这一点。”
“你对团组织有看法?”
“我能有什么看法?”
“没看法怎么会拒绝入团呢?”
“你希望我说真话,还是说几句假话敷衍了事?”
“我是师大刚毕业的,本人不是党员。我们都是青年人,我喜欢说真话。”
“团是党的预备组织吧?”
“是。”
“党是先锋组织吧?”
“是。”
“我看到党员贪污的贪污,堕落的堕落,剩下的无能者占多数,真正的好党员有几个?党都如此!团还有什么可说的!”
“确实有不少党员腐化变质,但不能以偏概全,走向偏激,走向极端。好了,这是政治,各人有各人的见解很正常。我不打算说服你,你也不可能被说服。我们还是来讨论目前的事:你的入团问题。”
我没想到班主任会如此和气,没有架子,也不是无理硬充有理一个劲地训斥人。违拗这样的人与我的天性不符。
“还是入团为好。团员非团员固然不能说明一个人的好与坏、聪明愚蠢、能干与否,但入了团不至于带来什么坏处吧。”
“入不入团,我确实随便。既然你们都认为我有必要入团,看来我是非入不可了!”
“非入不可?绝对不是。我们只是认为,入比不入好。”
“入也好。不入也好。”
“你怎么成了加缪笔下的局外人了?”
“局外人不好吗?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人是不可能百分之百置身事外的。你的思想与你的年龄不大相称。”
“是吗?我怎么没觉察?它们都是很自然的。”
“不知不觉又扯宽了。依我看,团还是入了吧。”
“事已至此,我只能妥协了。”
“看来你还是买人的面子。明天书记再来,你不会再有反复了吧?”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不是大丈夫,但也不是小人。”
第二天,团支书果然又来找我。我顺水推舟,遂了她的心愿。
几天之后,她来寝室宣布了一件大事:王虎森是团员了。
入团带给我的唯一好处是我当即就要向组织交几毛钱团费。
“王虎森入团了,可喜可贺。”
同寝室的人来打趣了。
“入团入团,我们都入了一个坛子,同一个坛子。”
“请君入坛。”
“别乱编造。应该是请君入瓮。”
“瓮不就是大一些的坛吗?”
4
临近毕业,相当一部分同学这时异常忙碌。分配是件大事,决定今后的命运,岂皇能等闲视之?我是唯一的例外,既找不到关系,也开不了后门,更无钱送礼朝贡,我自然是“春和景明,波澜不惊”。看着他们一个个东奔西跑,把寝室当成旅店。我天真地觉得好笑:为了分配一个好一点的单位,值得绞尽脑汁和焦头烂额地忙碌吗?
忙得有点眉目的同学回来后自然是眉飞色舞、神采飞扬,仿佛他们已踏上了锦绣前程。当晚,他们成了主角,其他人只能靠边站。他们把自己的经历详详细细道来——只有在这时,人才能真正懂得什么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在添油加醋的吹嘘面前,我已分不清他们说的哪些是真,哪些是假,管它是真是假,反正与我无关。假作真时真亦假。不耐烦再充当听众角色的时候,我就看小说。我这人没别的能耐,但有一点却是许多人望尘莫及的,一旦我决定了看书或做事,再大的声音也不能干扰我,再大的困难也不能阻拦我。
瞎忙了一气的同学回来后则是另一番景象。要么是哀声叹气,一言不 发,要么是牢骚满腹、怨天尤人。别以为他们垂头丧气就会半途而废。他们才不会这样!不到黄河心不死。屡败屡战。第二天他们又振作精神匆匆外出。
寝室就剩下我一个人。偌大的房间,只有我翻动书页的沙沙声。真够静的。
团支书来找我。
“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听说你最近挺忙的?”
“大家彼此彼此。我是来告诉你一件事。我没发现你的团员档案。前任支书说你入团不很正规,所以没档案。”
“这么说,我不是团员?”
“现在要入也还来得及。”
“别人现在忙着入党,我却入团,太落后啦。当初,现在,乃至于将来,我都不想入。多谢你的好意。也多谢你这么郑重其事地来告诉我这件 事。团员不团员,我一直毫不在乎。这不是气话,是实话。”
团支书走了。
到了大三,我又不是团员了。就这样,我又不是团员了——我又可以不交团费了,我又是自由之身了。
我一头又扎进小说中。
5
古大哥不知是心血来潮还是怎么的,突然好想写一封求爱信。而且要把它寄出去。信已经写好了,可他自己思虑再三也没找到合适的收信人。相思中的男人总是粗心大意的。古大哥把信放在枕头下面。李大哥百无聊赖中到古大哥床上找书看。书没找到,却喜出望外地找到了美洲新大陆。
“大家快来看,求爱信!”
“古大哥写给谁的?”
“信封是空白的,不晓得写给谁。”
“管他是写给谁的,念念!”
李大哥高声朗读古大哥的求爱信,我们饶有兴味地听着。
所有的求爱信都是想象和夸张的产物,词句热力四射。可以想见古大哥写这信的时候,确实如他自己说的那样“寝食难安”,热血沸腾也自是不在话下的生理反应。
“这么烫人的求爱信给谁呢?”
大家便七嘴八舌地讨论收信人的事。我因为心烦,没加入他们的行列。事情如果到此为止,那实在算不了什么。可是精力过胜的年轻人聚在一起,就是最平淡无奇的事也被他们弄出“戏剧”来,更何况这事本身就有浪漫和游戏的意味!最后的结论终于出来了:如果古大哥想好了收信人,那她必定是朱平无疑!
朱平以前与一个当兵的好过一阵子。道听途说,是真是假,只有天晓得。在教室里,她就坐在我旁边。她很喜欢笑,一笑就大声,那笑不折不扣是粗犷的。夏天她穿较少衣服的时候,谁都可以看到她的手臂、小腿是圆滚滚的。最近,古大哥和她好像有那么一点意思。
“趁古大哥还没回来,我们替他把信送给朱平。”
“这只怕不好。”
“有什么不好?古大哥之所以没写姓名,说明他有点自卑,怕朱平拒绝他。我们替他办这事是帮他的大忙。”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替人送信,是绿衣使者,帮人战胜自我, 胜造七级浮屠言过其实,胜造三级浮屠却是恰如其分。”
“我看,李大哥,信是你发现的,冒充古大哥写好信封也该由你负责。好人做到底,你还做一回邮递员。”
“要得!反正我没什么事干!”
李大哥是非常乐意干这差使的。姓名写好之后,他也没忘记写上“内详”两个字。
“李大哥,你可只能仿古大哥的笔迹,可不能仿古大哥这个人捡朱平的便宜。”
“哪里会呢?你们等我的好消息。”
我们等着看热闹。
一刻钟之后,李大哥回来了。
“怎么样?”
“非常顺利!”李大哥用他独特的大嗓门说:“朱平头一回笑咪咪哩。”
朱平是笑咪咪的。李大哥为自己干得出色而颇为得意,他也是笑咪咪的呢。
古大哥回到寝室两分钟之后,他就处于尴尬震惊之中。看得出,他本想发火,但他又没发火——类似的恶作剧他未必没玩过!
李大哥说:“信我替你交了,我还用你的口气约朱平今天晚饭后到水塔下见面,不见不散。”
“你们这个玩笑也开得太不着边际了!”古大哥嘟啷着。
“人家是替你着想呢,你反倒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得了便宜还卖乖!”
“误会了,误会了。”
“信难道不是写给朱平的?”
“不是。”
“不是写给朱平的,那是写给谁的?”
“这……”
“你们也真是!这是人家的隐私,说得出口么?侵犯隐私也是违法行为!”
“古大哥,只怕是‘兵不厌诈’吧。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虚虚实实,实实虚虚。”
“真的不是!”古大哥急忙辩解。
“不管怎么说,古大哥你得赴这个约会。”
“解铃还须系铃人。李大哥,去水塔下的只能是你!”
“我去干什么!又不是我跟朱平有关系!”
“古大哥,拿出平时胡吹海聊的勇气来!你和朱平有那个,那是再好不过。就是真像你说的那样没那层意思,也无伤大雅,你何不将错就错,顺手牵羊?”
“高见!高见!”
“古大哥真是艳福不浅!”
“反正我不去,随你们谁去!”
“古大哥,没事的。第一次约会,感情不要太冲动。不要一跑上去就摸乳房接吻。要慢慢来,斯文点。”
“敢情你这小子是个内行!”
“哪里,哪里,纸上谈兵而己。”
“你们谁愿意去谁去,反正我不去!”
古大哥话语的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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