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老师,就只差两、三分,加个及格,我们回去过年也安心。有一门不及格,心里不好过,明年一来就要补考。”肖森继续恳求曹老师。我什么也不说,一来我认为我没及格是自作自受,二来我认为这样求曹老师也是白搭,只能自讨没趣。
“你们说,题目难不难?”
“不难。”肖森回答。我连这样的回答也不愿意说出来。
“非常容易,比高考容易多了。不及格也太不应该。你们自己不认真听讲。”
“是怪我自己。”
我一直没说话。我还没学会恳求别人开恩。
肖森说:“我的基础不好。我原来是个民办老师,作为社会青年报考的。”
肖森打出感情牌。
曹老师有点惊诧地说:“你是自学的?”
“我是自学的。来师专后,我确实没认真听过讲,不然也不至于不及格。”
就是这样,她的心也没被打动。她说:“其实,要真的严格监考,还有不少人不能及格。”
“曹老师,加个及格吧。”
“我考虑一下吧。”
肖森,别白费力气了。
没及格。我早有这种预感。上英语课,我都干了些什么?不是看小说、杂志,就是打瞌睡,有时甚至连课都不去上!我认真听过一分钟课吗?英语单词,除了Yes和No之外,我还知道几个?只有我们两人没及格,我最低,别人肯定会议论这事的。吃中饭了,我有气无力地下床。吃过中饭,又上床。本来就是个矮鬼,这时就更矮得可怜了。别人看你,那眼光不同寻常啊。回家怎么向家人说?不过,话也得说回来,也不是我一个人该死。两个人没及格,比就我一个人不及格要好,这是不幸中的万幸,我还有个难兄难弟。
寒假回到家里,心里总不踏实。祖父病没发作,但气色不好。他没问我的成绩,他从来不问我学习的事,他相信我。他以为我一定不错。我想把一切告诉祖父,跪在他脚下大哭一场。怎么开口呢?怎么好开口呢?不,不能告诉祖父,不能让他失望。既然祖父不问,我也就只当没那回事。好几夜没睡好。弟弟也不问我的成绩,他只问学校里的一些趣事,我的心宽了许多。 一些亲戚就不放过这问题。他们首先问我学校里考试了没有,我说考试了;接着他们问我考了几门,我说四门;他们又问我打了多少分,我欺骗他们说,我回来的时候,只有两门分数出来了,这两门我都是七十多分。我的骗术并不高明,但他们信了,深信不疑。我想,他们也没把分数往心里想,他们问 我,只是出于关心罢了。时间是个无与伦比的医生。到了年底,我几乎忘记了没及格的事。春节,玩耍,走亲戚,我把湘中师专完完全全忘了。农村小学开学早,正月十一就有学生去领书。十二、十三就正式上课,看着背书包乱跑乱跳的小学生,我才猛然想起我也是个学生,是个要补考的学生。学校十七开学,那件揪心的事又上了心头。
我认真复习了几天。到了学校不立刻补考。过了两个星期,一个陌生的女同学来通知我和肖森去补考。
“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
“什么地方?”
“13栋303房。”
肖森出去了:他的一个老乡来了,他陪着上街买东西。我想,肖森不在,今天就别去了。吃晚饭的时候,我把补考的事轻声告诉了肖森。我二天下午没课,我们去了。给我们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女人,戴着眼镜。我们不认识她,她更不认识我们。
“你们来有什么事?”她问。
“我们是八五级中文一班的,来补考英语。”
“昨天有人通知你们吗?”
“有人通知了。”
“她要你们什么时候来?”
“昨天下午。”
“你们为什么不来?”
“是这样的,我昨天一吃过中饭就上街了。”
“我看到他不在,我想两个人一起来,我昨天下午就没来。”
“要是你们今天还不来,我就记你们零分!”
姑奶奶,别吓人!现在的女人,怎么一个个都这么凶。
她去另一个房间拿来两份卷子,给我们每人一份。她把我们隔离开来,然后自己看书,但不时也看看我们,目光严厉。用不着监视,我吃鸭蛋也不会看别人的。
补考结果怎么样,我没去问过。听人说,学校没告诉你就证明你补考及格了。大概如此,但愿如此。说真的,为了补考我认真复习了几天。补考一过,我便又和以前一个样了。
我曾经痛苦过,我忘了。
我曾经后悔过,我忘了。
祖父的病,家庭的苦,我忘了。
甚至于把我自己也忘了。
3
那个学期的助学金发得很迟。教育学考试之后,班长才通知,要助学金的请写申请。每回评助学金都要在寝室里引起不小的波动,这回更是如此。为了刘红兵的一份申请,几个人争执不休。
刘红兵的父亲赌钱。他曾向我们说过这样一件事:有一天晚上,他父亲输了五百块,他母亲一气之下把他父亲关在门外。他父亲会做小生意,他们家起了一栋两层的红砖房子。这些都是他自己说的。当时能起红砖房子,应该算有钱的了,但他又说他家很穷,他有一个年老的祖母,祖母与母亲不和,经常吵架,他们家的铁锅是烂的,全家只有一张床,他回去只好睡在地板上。他的话前后矛盾,令人怀疑。
有一次他说:“我是我们寝室最穷的。”过了一会,他说:“寝室里除了王虎森之外,就数我家最穷了。”不久他又说:“我和王虎森一样穷,我们都应该得一等助学金。”
贫穷不是耻辱,但也不是光荣,刘红兵,你何苦把我拉扯进去呢?有人立即跟他争,说他家里并不穷,至少不像他渲染的那么穷。我在一旁笑,我从来不卷入这样的争论。争得面红耳赤,相互之间隔阂更深,何必呢?
这次刘红兵的申请写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惨,都触目惊心。他说他家不但只有烂锅、一张床,而且还有一个年老的、住了几个月院的、使他们亏了五千块钱的祖母。
“刘红兵,是不是有点夸大其词呀?”谢长华说。
“没有,我写的都是真的。”
“前几天你妹妹来信,不是说你祖母很好吗?”刘韶华将了刘红兵一军。
刘红兵就红了脸。
“为了得到助学金,把好好的祖母说成病得要死,奇闻!这样得来十多二十块钱,我宁愿把它扔进厕所里!”刘韶华很气愤地说。
“奇闻?你不是也写申请了吗?”刘红兵反唇相讥。
“我是写了,但我写的都是真的。我不会像有些人那样把申请写成小说。” 刘韶华理直气壮。
“你这是嫉妒!”
“嫉妒?好笑!你有什么值得人嫉妒的!”
两个人都上了火气,但不会打架,君子动口不动手嘛。
谢长华说:“莫争莫吵,我们都是从农村里来的,都不富裕。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我说助学金不要评,干脆每人平均分几块算了。”李大哥不平则鸣。他还没得过助学金,发点牢骚在所难免。晚上他碰到曾班长的时候对她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曾班长,这回助学金没评上我,我可对你不客气!”
评定结果过两天出来了。也许李大哥那句话起了作用,他得到5元钱,总算如愿以偿。他非常高兴,扬了扬那张崭新的票子:“喝酒去!”古大哥 评了十块,肖森评了十五块,我二十块,谢长华二十五块,刘红兵八块。
“肖森也评了十五块。”
肖森不在寝室的时候,没评上和比他评得少的室友纷纷议论。
“他是班干部,助学金由班委会评定,他当然评得上十五块。”
“他家里穷?鬼才相信!烟不断,一买就是高价钱的,六角多一包的很少,多数每包都在一块钱以上。”
“有什么办法?人家是班干部!”
我和肖森的关系不错,但我不得不承认,他们的话有一定的道理。
“谢长华评了二十五块,比王虎森还多,不知道怎么搞的?”
“王虎森,你不是最多的。”
我无所谓地笑笑。
“还不是因为申请写得好!”
“写了一份刘红兵初稿那样的申请!”
“当然啦。”
“我们都太蠢了,为什么不把情况写得悲惨些呢?”
“这回过去了,下回注意到这点就是。”
刘红兵说:“刘韶华,现在你作何感想?”
刘韶华胀红着脸,哑口无言。他不会说谢长华的,他们是同一个县的,是老乡,关系还非常好。
龚杰进来了。他说:“教育学的分数看出来了!”
大家都忙着打听自己的分数。
“莫吵,听我说。王虎森没及格,其他人都及格了。”
又没及格?我应该早就想到会这样的,只是由于我不想面对现实往好处想罢了……这半年来,我比以前好多了,我甚至有了想考研究生的愿望。考研究生主要学两门:一门是外语,一门是专业课。外语是我最差的一项,不把它学好考研究生就只是空谈。我底子差,因此我从初中英语开始。其他的课程一概撇开不管。考完教育学的心情与第一次考完英语后的心情几乎一样。没及格,也算是合情合理的。
“王虎森,怎么这么悲哀?”龚杰说。
我不回答。
“是因为听到不及格的消息?”
这个时候,你问我干什么?讨厌!
“是我骗你的。”
“我想我的教育学是不会及格的。”我苦笑子一下,“我有这个预感。”
“哪里会呢?”
“我对每一个题目都没有把握。”
“我们也一样,我们只晓得涂满一张卷子,根本就不管对与错。”
我颤颤地问:“龚杰,你真的看到了分数?”
你看我这个人,别人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到了黄河才死心,我是到了黄河也不死心。
“没有。卷子根本还没看。”
我闭紧嘴巴,仰倒在床上,呆看着白色的天花板。我还怀着一线希望,我知道本来不应该抱任何希望的。龚杰不会玩这样的恶作剧,没及格是肯定无疑的。我所担心的是:如今学校把成绩通知单发回家里去,祖父看到通知单知道我没及格会怎么想呢?伤心?失望?叹息?肯定会这样的。如果不是为了祖父,及不及格我都不放在心上,不及格不就是明年来补考吗?
回家之后,我有好几天坐立不安。我计算着邮件,更确切地说是那张通知单,什么时候来。明天邮递员要来。祖父却要我和弟弟明天去姑妈家做 事。我因为牵挂着通知单,不想去。通知单有可能明天到。通知单极有可能明天到。通知单一定是明天到!我没说什么,我没有正当的理由不去。第二 天,我和弟弟去了姑妈家。
回来刚一坐下,祖父就拿出一个信件。
果然!
“五十四分,没及格。”祖父低声说:“也莫太乱谈了,本来我不讲你的,你是大人了。”
祖父没再说什么。我没看他,我看门外,看对面的山。
我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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