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我扎对了死穴,他果然对后嗣在意非常。
杜提辖四十有余,膝下一直只有几外女儿,直至前不久方喜得麟儿。绢纸上记载,他为此摆了三天的流水宴贺儿子满月。说巧不巧,他那宝贝儿子恰好是在知州府大公子病重之后出生的。
“来呀!持我令牌速去提点士卒,杨知州素行欺压百姓,本官今日便要为民除害。”杜提辖想到了子嗣,急怒攻心,加上长久以来有口恶气憋闷未出,哪管其他,莽莽撞撞竟要调兵提拿杨知州。
知州犯罪若罪责确凿亦只能收押上奏,静待圣上发落。杜提辖却在罪证未落实之前口口声声为民除害,足显其粗鲁脾性,难怪他斗不过杨知州。一旁有下级官员提醒,杜提辖盛怒之下如何能听进去?喝斥那人道:“杨知州欺男霸女,恶行昭昭,本官身为秦州提辖食朝廷俸禄岂能坐视不理?”
我暗暗发笑,好光冕堂皇的说辞,可惜你也不是什么好鸟,欺男霸女也没少了你那份。否则,我又岂会向你借刀?
等着看吧,此事还有后招。
我不欲再看,转身往回走,此刻心情颇好,闲暇之余多瞄了几眼沿街物事。
正瞧见右手方巷道深处一家不起眼的小医馆前围了几许人,竟没被街上的好戏吸引过来。我好奇走了过去,侍卫替我拨开几人,只见里面一片狼藉,桌椅破败,药材撇了一地,就像刚被黑社会砸了场子。一个年约五旬的老者嘴角带血躺在内里一张床上,一个十五六岁的美少年正收拾满屋的凌乱。
因是捡拾药材,邻人帮不上忙,只是立于门前关心探望。
我问身旁的一个人,“发生了何事?”
那人叹了口气道:“还不是‘保和堂’东家让那些流子痞儿来闹的……”保和堂?许仙和白娘子?
“钟娃子,”一个矮胖妇人心疼的对美少年道:“为了你爹和你的性命,明儿那拜师会还是别去了……”拜师会?不是我知道的那种拜师会吧?那是天医宫的医者挑选弟子时举行的考试。
美少年侧过脸坚定道:“婶子,明儿我一定要去,还要赢了‘保和堂’的少东家,拜齐大夫为师。”
“廷儿。”内里的老者咳了几声,“你不要命了!其他人都不敢去了,你还要去?”
“爹——您不是一直希望孩儿能学得天医宫的正统医学吗?孩儿今年好不容易才得齐大夫应允参加拜师会,难道就因为有人砸了医馆就放弃了?孩儿不甘心。”美少年双眼盛满倔强,久看之下让我生出一抹熟悉感,可是何处熟悉却又说不上来。
“廷儿,‘保和堂’的东家是知州大人的小舅子,咱们得罪不起啊。”老者又猛咳了几声。
我笑了笑,怎么什么事,杨知州都能沾上?
“爹,齐大夫三年才收一次徒弟,错过了这次,孩儿还要再等三年,孩儿……”美少年把话梗在喉咙,实在说不出那句“不甘心”。
我浅笑着,杨知州很快就要倒霉了,他的裙带势力怕也猖狂不了多久了。
思罢转身欲走,忽听美少年言辞激动道:“爹,孩儿一定 要习得天医宫正统医学,医尽下该医之人!”
医尽天下该医之人!
我的倏地颤动,猛然间想起美少年那双倔强的眼引发的熟悉感来自何处。
我,无疑正是我自己。
医尽天下该医之人!不也正是我当年拜师之时说过的话,“师傅,弟子习了天医宫的正统医学,要医尽天下该医之人。”
我心湖翻滚,仿佛看见当年的自己,忽不忍舍这美少年而去。
忆曾经,我也有过他那样的凌云壮志。
我止住了步伐,转向走进屋内。美少年和老者都疑惑的看着我,我微微一笑,对美少年道:“你想学天医宫的医学?”
“关你何事?”美少年警惕着双瞳睇我。
我和善笑道:“我可以帮你。我虽不知你口里的齐大夫是天医宫第几代弟子,但你若能求得我收你为徒,我保证你的辈份不会比他低。”
美少年不敢置信的看着我,那神情像是被吓倒了,然而他转身却对老者说了句几乎让我吐血的话,“爹,来了个疯子要怎么医。”
第52章 神秘的信
无知小儿,我气愤着,拂袖走出了医馆。
磬儿紧跟在我身后道:“夫人,那个小公子跟您好像呢。”
“像?那里像了?”无知小儿,不知好歹。
“长得像啊,尤其眉毛和眼睛,还有嘴,也像弯弯的月亮。即使不笑也很好看。”
好看?“那你去伺候他好了。”
“夫人——”磬儿顿足娇道。
我哪有心思理会她的话,气了几步,眸光远远飘去,却又倏地在前方定住。
刚刚那个背影……巷道口闪过的人影,乍看上去像是……
我甩了甩头,不可能,那人该在帝都,无论如何也不能在此处出现。
可是回头一想,他也有理由出现在这里,不是吗?
我快跑几步,追出巷道,向那人转入的方向寻去,街上人影憧憧,早已没了那道似曾相识的背影。
磬儿跟上来问道:“夫人,怎么了?”
我收起心中疑惑,摇摇头,“没事,回吧。”
几人很快返回了秦川客栈。客栈东家见到我,满面皱纹挤对在一处,灿笑若菊,掏出一封信道,“商夫人,刚才有人给您送了封信来。”
我吃了一惊,指着自己,“确定是给我的?谁送来的?”秦川还有谁会知道我在这里?又有谁会送信给我?
“是个七八岁孩子送来的,说是把信交给住在天子号房第一弄里的夫人,确就是您。”东家和风般笑着。
我挑高了眉接过信,信封上只有隶书体写的“夫人亲启”四字。
神秘的信,我心里疑惑,但没有立即打开,似是预感到会有什么。我回到房间,让磬儿去歇了,独余自己时方小心翼翼抽出了信封中的绢纸。滑嫩白皙的绢纸上只有廖廖数十字,一览无余,连落款人也没有。
但就那十字却是字字惊心,犹如一匹健马踩着铁蹄纷纷践踏在我心上。
再也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此刻的惊疑……一行水印般的楷体小字:生亦空,死亦空,生死之外尘世空,空空如也……之后是……绢纸从我手中悄无声息的滑落。我扶着床柱坐下,大脑一个指令一个动作,抬眼,看窗外。阳光斜斜地射入我眼中,刺得双目生痛,就要流出泪来,我忽然一个激灵,整个人如梦初醒般捡起地上的绢纸,对着阳光反复看。
许久之后,我将绢纸撕得粉碎,喃喃自语道:“诅咒,这是空空公子的诅咒。”拍拍胸口,我暗骂了自己一句,真是该死,差点儿就着了他的道。
可是,对那几十字我终究上了心,意识层虽风平浪静,而潜意识层里隐含了忐忑。
傍晚时分,红霞烧天,谦益披着余晖回来。我迎上去,他位住我的手轻点了我的鼻头道:“丫头,谁惹你了,怎么不高兴?”
“没有,哪儿不高兴了。”我勉强挤出一个笑,违心道。
谦益笑,“你啊,几时能在为夫面前藏住心事了?”
“真的没有,”我摆了摆头,甩掉心中隐忧,故意嗔道:“难道夫君希望我不高兴么?”
“傻丫头,既没有不高兴,就多笑笑,为夫喜欢看你笑。”谦益搅过我的肩,“去用晚膳吧。”
今夜的晚膳,端上来时,丰盛胜过往日许多,远超了我们订制的水平。
我与谦益疑惑对视,甄管事与磬儿正摇头。我忙问那上菜的客栈伙计,菜色怎么变了。伙计道:“老爷,夫人只管吃就是了,这些菜是我们东家送的,整顿饭都不收银子。”
谦益温笑道:“还能有这好事?莫不是今儿天上落了银子。”
我了然而笑,把今日的作为也一一跟谦益说了。想必客栈老东家也恨极了知州二公子,今日,我算灭了二公子的威风,替东家出了口恶气,他便以这顿饭作为物质回报。我顿觉有趣,没想世故圆滑的老东家也有快意恩仇的一面。
吃完丰盛的晚膳,回到卧房时夜色已浓。谦益温雅笑赞,“丫头这回可是须眉不及。我还在猜这杜提辖何以会怒震雷霆般跑到知州府上演了一场武官擒文官的闹剧。那当时,就差没拨剑相向,好不热闹。原是你在里头穿了针引了线。”
“怎么样,夫君,这出‘借刀杀人’还看得吧?”我笑问。
“你说呢?丫头。”谦益满眼含笑不答反问。
我“咯咯”笑了两声正色道:“我还想了后招,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嗯……那个,我今日似乎瞧见越王了。”不知为什么,对于那个举朝闻名的冷脸越王,我心存几分忌惮。
“九弟确实来了。”谦益并不意外的浅笑道:“我看你的后招,怕要失效了。九弟贯与太子修好,我们踏进了太子腹地,他岂能不来善后?”
“那我们当如何?”
“就当我这个钦差尚未来到秦州……”
“夫君今日没公开身份?”
“做了一日看客,今儿这闹剧前前后后不断,我便罢了。”
谦益帮我解开发髻又道:“秦州之事,灾情本不重,诸方面我已安排妥当,我是否公开身份倒已无妨……另外,我会送月霏去一个僻静之所养伤。
至于杨,杜二人之事,两日后自会随奏章呈现在父皇面前,二人革职查办在所难免。你说的木扬,水凝眸之事我再着人处理……明日,我们便启程去潞州。“
我感受着谦益的温暖气息,“潞州?为何先去潞州。”去潞州的话要横渡涁河。
“那里水灾最重,流民太多,会生匪心。若任其滋长,再有好事者挑唆,怕会留下暴乱隐患。”谦益握住我的如瀑青丝,让其从他的指缝中水般流过。
再说了几句,我与谦益倦了,便睡下。
我睡得极不安稳,半夜做了个恶梦,醒后久久无法复眠,只好坐起。才一动,头皮生痛,竟是青丝与某物缠在了一处。借着透窗而入的月光,我细看了看,却是与谦益的头发痴缠了起来。
月华倾斜,青丝光,这情景忽让我想起了结发夫妻一词。口中自语道:“侬既剪云髻,郎亦分丝发。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子夜歌》,唐,晃采)
吟着,我真取了两缕青丝扎起了辫子。
我这一折腾,谦益也醒了,睁了睁惺忪的睡眼,翻身压住我的身体,右手捏住我的鼻子邪魅道:“丫头,你又在做什么希罕事?为夫可没把握忍得住你一再挑逗。”
我霎时红了脸,讷讷道:“我哪里挑逗你了,人家不过是做了恶梦睡不着了,才结个发……”
“恶梦?丫头做了何梦?”谦益躺了回去,支起半个身子看我。
“忘了。只记得自己被吓醒了。”我不想说,我梦见了漫天大火……
“忘了就忘彻底,”谦益搂我入怀,“再睡会儿吧,有我在,别怕。”呵呵,我心里干笑,就是因为有了你我才莫名生出之许多害怕吧,怕你出事,怕你不要我,更怕你不爱我。
谦益搂紧我又哄了几句。我终于还是睡着了。
翌日,晨风拂轻裙。
我醒来时候,谦益不在,直到我用完早膳,他才与甄管事回来,神色带急。见到我便道:“丫头,此次潞州之行你别去了,先去益州盘恒几日等我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