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翻开茶盖,吹了吹棕黄苦涩的茶水,牛饮而尽,转头深看了眼内室的品严,摆手道,“你自是无事,只是那小子看来未必好救。依昨日情势判断你中的是极歹毒的幻术,那小子无意中以最傻的方式硬生生替你挡了一劫。若非如此,你焉有命在?”
“我中了幻术?”浑身莫名一颤,再度惊起冷寒的恐惧,不明白我怎会这样歹运?
“且是幻术中最为厉害的‘音幻术’。”师傅捋了捋白须,少了惯有的跳脱淡然,若有所思道,“近百年来,只有南边的淼水国皇族擅长这种幻术……且音幻术为他们不外传的密术。据《边录》中记载,约二十余年前,此术曾在中土出现过,但之后不久便没了踪影……按理说此术不会传入中土……此事为师定会彻查清楚。”
音幻术?这三字像直插心底的寒箭。它是当仁不让的邪术之首,阴诡程度比我那时代被传得神乎其神的苗疆蛊术更甚。《灵医札记》第十三篇“异术”中记载:音幻术者,百丈之外,借物传音,以音攻心,惑人心智……令人由幻入魔,自毁自亡。若要破解此术,破解者必定会被转噬重创。情形就如品严那般,恍如活死人,五脏出血,不能动,不能言,以身体禁锢灵魂。不过,类似的,施术者也会遭至反扑,三月之内将毫无攻击能力。
“师傅,”我深锁眉头,“淼水国远在千里之外,弟子从未去过,三年来在幽灵山里循规蹈矩,不可能与人结下官司,淼水国人有何必要对弟子下此毒手?这实在太匪夷所思。”再说,《玄宗秘书》中也写过,淼水国是一个相当神秘的边疆小国,国内人极重巫毒之术,重诅咒誓言。很久很久以前,他们曾起誓绝不踏入中土滋事并对中土天朝称臣。或许这也就是洛朝先帝拓展版图的马蹄没有踏入的一个原因。可为何这次他们会自毁誓言用皇族密术来对付如此微不足道的我呢?这岂不是荒天下之大谬?
师傅也攒眉想了半晌终归没想到淼水国人袭击我的缘由,转而道,“此事休说,先说说那小子。若要救他,最好以相思花,断肠草辅助‘百转千回丸’入药。”
“相思花,断肠草?”平平缓缓的一声惊呼响起,我诧异的转头,就见莫来单薄的站在那里,白衫将他映称的更见虚弱消瘦,发白的胡须意外的轻颤起来,像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莫来……”唤出口我才惊觉不知该如何继续,从没见过莫来这般神情,面里含笑,笑里酝苦,苦里揉涩,涩之外就是无尽的恩怨情仇,仿佛沧桑了千年。
莫来勉强挤出一个平淡的笑,斜眼看着师傅,褶皱的眼角说不出的忧郁,“如能不用,最好还是罢了。”莫来的忧郁激得我心神一晃,接口,“师傅,还是换个法子吧。”相思花,断肠草乃至毒之物,虽医用颇有奇效,却有可怕的副作用,一旦沾染上,便叫人一生一世不可动情,否则自会肠穿肚烂而亡。
“法子倒也还有,”师傅紧看着我,“可以‘落沉香’配‘百转千回丸’及‘蜘蛛草’一试。不过疗效不佳之余更叫你受罪。且看你做何选择?”我睇了一眼寒冰床上的品严,咬咬牙,“就先用这个法子试试看吧。”我虽受些罪,总强过叫人一生不沾惹情爱,“只是师傅,您老可得忧着点儿,别这法子不行平白让他丧了命……”
“你个死丫头,就这么不信任为师?为师说这法子行,就一定行,他一时半会儿绝死不了。”师傅圆瞪着眼激动的瞧我,对我的质疑颇为恼怒,但我却因他话中的笃定而欣喜起来。我对莫来眨了眨眼,缠上师傅将他强拉进一旁的太师椅中,嗲道,“您老别站着嘛,快坐下歇歇。您知道弟子就是向天借胆也不敢怀疑您老的医术,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定不会跟弟子的一张笨嘴计较的,对吧师傅?”
师傅展眉一笑,“你个死妮子,就会贫嘴。”他笑骂开来,“死丫头还坐?不快去里头配药?你当真想他活不成?”我一听这话急忙起身,接过师傅递出的药方乖巧道,“是,是,弟子谨尊天医师傅之命,这就去配制您老开出的天下无敌的神药。”
第一卷 红尘泪 第十章 太子选妃
话刚落地,师傅与莫来都大笑起来,笑声过后也不再理我。二人在外摆开阵势开始饮茶对弈,边走棋边研讨《无字天书》里的内容。说是无字天书,其实厚厚一本书里面到处都是字,而且每一个字,只要读过几年私塾的孩童都认识。可奇怪的是,字与字连起来就没人能明白其中含义。连师傅与莫来这样的医学大家几十年都无法参透,只是听人口口相传,说这书中记载着天界的神奇医术,所以总也不甘心放弃,时不时拿来琢磨。
师傅与莫来在外逍遥的举棋研书,内室里就苦了我。我拽紧了药方,一看到上面龙飞凤舞的写着极难配置的十几味药,就禁不住头痛。一日的光阴便在这“间歇性”头痛中消耗殆尽。直至走出了冥楼,我仍在满身浓得划不开的苦涩药味中感到头微微发痛。
一霎间,心里头就开始为这身素白衣裳不值。洁净的素白在夜里似蒙了一层迷离的尘埃,看起来显得不真切。夜幕像一只巨大的墨绿玉盘,数不尽的繁星璀璨如最珍贵的明珠点缀其上。
我走过药房,穿行在药苑中,隐约间听见了春虫的鸣叫。不自觉便抬起头来,远远望去,幽灵苑的灯火与星光争辉着。灯火处我蓦然想起了那里面住着的绝色女子,她有灿若星光的明眸,柳叶眉,樱桃嘴,典型的古代佳人。只可惜,她大约也是个很遭人妒嫉的女子,才会患上那罕见的‘寒体绝脉’。
一般而言,寒体绝脉皆为后天而成,一因身体机能的某些意外变故而起,二因中奇毒而成,因而各自治病医理绝不相同。师傅对疾病的天生灵敏嗅觉和他对待病人的缜密周到大致便体现在了这里。从表面上看两种致病之因几乎没有任何明显区别,但师傅还是看出了端倪,所以用我的血试毒。若是宁毓儿没中奇毒,那么她的血混和我的血,杯中的药液就会变成淡淡的黄色。反之的话,就是我先前所见之妖红色。不幸的是,宁毓儿的寒体绝脉是因中毒而得。
所以当我想问师傅是否怀疑宁毓儿遭人下毒时,师傅制止了我。这天底下有些事不知道要比知道好,不说要比说好。那种奇毒天下难觅,而且若非富集了两三年,绝引不起寒体绝脉的症状。可想而知,绝不会是宁毓儿自己误食毒药,必然是遭人下毒,且下毒者定然是她身边亲密的人,甚或是至亲。这人不仅神通广大的找到了世间难找的奇毒——“地狱花”,更有置宁毓儿死地的决心。说出来,不免让人心寒,恐怕还会挑起轩然大波。所以师傅选择暂时沉默大概是对的。反正只要弄清了病因,对医者而言,是谁下毒并不重要。
循着灯光,我不自觉走近了幽灵苑,赫然听见前头有悠扬的丝竹声。正想着别扰了他人的雅兴,丝竹声骤然停了下来,不远处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得胜,去看看谁在那里?”我一听心知这是楚王的声音,倒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上前福一礼,恭敬道,“臣女朝恩参见楚王殿下,见过宁姐姐。臣女无意叨扰王爷兴致,这就离去,冒犯之处,请王爷恕罪。”
“是郡主啊,叨扰就言重了,既然来了一道过来坐坐吧。”楚王温柔的言语无波无澜,他在灯火处平平淡淡地瞅了我一眼,便一经把弄着手中的翠绿玉笛去了。
“是啊,慕容妹妹快过来坐。昨日听说你病了,我也没好去打扰,今儿去了又说你不在。这会子正赶巧……呃,幸得先生妙手回春,我精神了许多,你来尝尝我亲自下厨做的几样小点心吧。”宁毓儿柔柔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婉转细软惹人怜爱,即使同为女子也拨动了我心中最柔处,倘使没有楚王,或许我就坐下了。可他偏偏在,我只好借故推辞,楚王冷不防冒出一句,“郡主不赏脸吗?莫不是要本王亲自迎你过来?”这话说得像是句温柔的玩笑话,但尖锐却直击我胸口,言下之意,我只能坐下,绝无转还余地。
我紧矮下身子,“臣女不敢。”怕楚王真会过来,只好捡了个离他最远的位置谨慎坐下。丫鬟们见势利落的为我添上一套缀有金色碎花的瓷盘碗碟。宁毓儿体贴的夹了几块装盛在青花白瓷玲珑盘里的精致糕点给我,一个劲儿的催我品尝,我向来不爱吃甜食,吃了几块方方正正的红沙点心已面有难色。宁毓儿见状,柔问,“不合慕容妹妹口味吗?”
“不是,只不过我惯来吃甜食不多。若不是宁姐姐手艺好,只怕还吃不了这些个。”楚王似笑非笑的瞥了我一眼,转向宁毓儿,拾起她手中的幽兰锦帕擦拭掉她嘴角的残渣,口吻宠溺,“你也是,少吃些甜食对身子好。”宁毓儿没想到楚王会在人前有如此亲昵的举动,一时怔住,待反应过来已是羞容满面,忙不迭夺过锦帕在手中无意识的拧搅着,口中柔软呢喃,“光哥哥,你……”“你”了半天终还是没了下文。
我低着头,佯装端看着红红绿绿的方块点心,像似在仔细琢磨,其实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躲过这场尴尬。再火热的激情场面对一个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人来说,都未必震撼,但宁毓儿涨红了脸的娇羞女儿态却令我颇不自在。
“对了,朝恩郡主打算何时启程前去帝都?”楚王突然出声,闲淡的看着我,不着痕迹的解了宁毓儿的窘迫。
“帝都?我……嗯,臣女不知为何要去帝都?请王爷明示。”楚王平和的淡笑让我惊忌,料定他的话深究下去必有意想不到的答案。
“怎么?”楚王故作惊讶,“郡主还不知情?此事大概三日前已传旨各王府,依信鸽的速度,即使由帝都传讯,今晨也该到了,本王便是早膳时得的消息。”
早膳?我今天根本没吃早膳便去了冥楼,哪里收消息去?
这时宁毓儿小声插话,“太子妃薨逝已一年有余,皇上有意让太子在诸位王爷的郡主中再择一人,慕容妹妹已入选太子妃备选之一,这可是喜事呢,没准慕容妹妹就是今后的太子妃了。”
宁毓儿眉眼都笑着,笑得清澈,纯净,让我竟责怪不起来。平地惊雷兴许就是现在这种情形,我努力消化着宁毓儿的话,心却在颤抖,抑不住厌恶,我厌恶透顶了这个消息。它就像一只烧红的烙印,以令人可怕的姿态警醒我不要在这个皇权社会对民主自由痴心妄想,更不要希翼主宰自己的命运。
“郡主不见高兴?”正在我悲愤的当头,楚王煞风景的柔笑起来。我冷冷回视他,嘴角卷起冷洌的笑,“一生的幸福被人像物品一样挑拣而决定,臣女实在不知有何值得高兴。”
“慕容妹妹……”宁毓儿张了几次嘴见我神情不善终无话可说。楚王看我的眼眸则像一盏刚点亮的灯,倏地跳耀起火光,但光的背后却有更深更沉的幽暗,见不到底。“这是皇命,郡主以为容得你不高兴?况且这对天下女子而言,可是无上荣耀,毕竟太子妃将来即会贵为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