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 第4期 … 每期一星
苏学军 吉刚
十七年春,与秦战丹阳,秦大败我军,斩甲士八万……遂取汉中之郡。楚怀王大怒,乃悉国兵复袭秦。战于蓝田,大败楚军。
——史记《楚世家》
上篇
一
借着夜色,我悄然离开楚军大营,迎着天际的北斗星挥鞭而去。
漆黑中,冰冷的夜风扑面吹来,从中竟可嗅出隐隐的血腥味。楚军第二次伐秦以来,大军一路杀入秦境,双方战斗愈演愈烈,死伤士卒不计其数,就在这片旷野中便不知遗弃着多少具尸体。
我扭头回望楚营,无数堆篝火在黑暗中飘曳,一直蔓延至天边与浩瀚的星空相接。十五万楚国的精锐士兵驻扎在那里,他们不远万里而来,是为了报丹阳之仇。
丹阳,秦、楚两国第一次战争的决战地点。那一役中,楚国战败,八万名楚军被俘,秦军竟将其全部斩首。消息传出,楚国举国震惊。那些日子里,楚人几乎个个挂孝,哭声撼动楚国全境。
当时,我和老师正远在燕国云游。最初得到的消息很笼统,只是传闻楚国和秦国打仗,楚国打败了,死了很多人。这一年已经是我被楚王通缉,被迫在列国流浪的第七年。虽然楚国抛弃了我,但那毕竟是我的故国,我对她的思念早已无法抑制,此刻又平添了万分的优虑。甘德老师亦是如此。
我俩决定立刻动身回国。老师正在患病,我劝他病愈再启程,他不听。
我们日夜兼程往回赶,老师的病也日益加重。他整天咳嗽不停,身体羸弱得不成样子。车子行至齐国都城临淄时,得知了确切消息:丹阳之战,楚军有八万人被斩。听到噩耗,老师开始大口吐血,当天夜里便不行了。临死前,他挣扎着坐起来,面向着楚国的方向。我知道,他的心已飞到了千里万里外的故国故土。
我独自回到了楚国,遵照先师遗嘱,将其骨灰安葬在他的家乡。我去时,那个村落已不复存在,听说村里的男人大部分战死了,剩下的都扶老携幼逃难去了。
之后,我隐姓埋名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铁宁。铁宁深在楚国腹地,又是全楚国最重要的金属铸造地,故而未受到战争的影响,依旧保持着往日的繁华。但战争带给人们的恐惧是深远的,只要一提起丹阳,大家立刻变得大惊失色。
回来没多久,便逢楚王第二次征兵伐秦,铁宁所有十二岁至六十岁的男子都要入伍。尽管我和楚王势不两立,但我毕竟属于楚国,属于这个战乱的年代,我不可能坐视楚人的血淌成河,而去埋头搞什么研究了。我从军并非是认为打仗可以解决问题,可这一次除了为楚国而战,我已别无选择。
因我的博学,大家推举我为首领,和上将军派来的两个贵族军官一同指挥四千铁宁子弟组成的铁宁营。
大军初入秦国边境,只碰到微弱抵抗,全军上下都很乐观。但我到过秦国,那里有和楚国一样朴实的民众和肥沃的土地,但他们的政治比起楚国的贵族专权却要开明得多,以后的局面将是异常严峻的。
果然,在蓝田我们遇到严阵以待的秦国大军。两军交锋,十数万士兵在蓝田城下的平原中厮杀;息战时,双方士兵各自潮水般退去,裸露出的原野上覆盖着一层血淋淋的尸体。
双方持续厮杀了四天,尽管损失惨重,但都苦苦撑着。这个时候,谁也不可能后退。秦军的背后就是秦国的都城咸阳了,而如果楚军撤退,则秦军乘机追杀,便无疑会导致第二个丹阳惨败。
为了迷惑秦军,大营仍保持着最初的庞大规模,但很多营帐已空无一人。因铁宁营的士卒大都出自金属铸造世家,故整个营一直在承担整修兵器的任务,未投入战斗。但昨晚,我们接到翌日出战的命令。也恰恰在昨晚,传来消息说秦国三万援军自咸阳赶来,同蓝田城内的秦军会合了,而我们的援军还远在数百里之外呢。
望着士卒们一张张稚嫩的脸庞,我脑海浮现的竟是大军路经丹阳时的情景。那时,为了将丹阳之役遇难将士的遗骨运回楚国安葬,我们找到了秦军的埋尸地点。在那块平原上,只要铲去浮土,就会露出成片的无头尸体,向下掘五次也见不到土壤,仿佛整个大地都是用楚军的尸骨垒成的。也许明天,这些无数个父母日夜祈望着的孩子就会变成一具具尸体被丢弃在荒野中腐烂,我的心充满恐惧。
但我并没有想到,第二天的战斗竟出了意外的事情。
二
星光下,我凭着记忆摸索行进,翻过一道土岗,前面就是白天两军交战的地点了,我的心变得异常紧张。不知不觉,我想起了白天的事。
战斗是自清晨开始的,程度并没有想象中的残酷,我们甚至占据了优势,虽未将秦军打败,但他们的损失要较我们为重。
战至正午,按例两军应各自收兵回去吃饭,可秦军毫无撤兵的迹象,反而投入了大批生力军,我们只得继续迎战。由于早已精疲力竭,没多久便已顶不住蜂拥而来的数倍于我的秦军,于是一路且战且退,渐渐向五里外的楚军大营靠拢。可怕的是,两队秦军骑兵自侧翼快速插上,切断了我们的退路。
形势急转直下,我们被包围了,像鱼一样被放在刀俎上了。这一天,成了我今生最长的一天,每一秒钟都要有不知多少士兵的血来换取。
我们拼死抵挡着,四面八方全是秦军,仿佛永远也杀不完。许多楚兵已经累得挥不动枪戈了,只是徒然地龟缩在盾牌后面,一个人硬挡着秦军十数个人的乱砍。
我领着身边的一小队士兵左冲右突也杀不出去。一名秦国军官持戈朝我冲来,我一箭将其射下战车,但招来的是一阵雨点般的箭矢,我左右立时有二十余人中箭倒下。乱军中,我耳旁是喊杀声和哀鸣声混成的巨响;而布满血丝的眼中,到处是人,分不清敌友;到处是血、是死尸……我以剑拄地,不禁仰天长叹:“丹阳,又一个丹阳!”
恰在此时,我听见头顶上传来一阵撕裂空气的轰鸣声。
正值黄昏,落日飘浮在晚霞中,像是沐浴在迷蒙的血海里。辽阔的大地上,数万名士兵拥挤在一起,疯狂地厮杀着。掀起的烟尘遮天蔽日,不时有利刃的寒光闪烁其中,人死前撕心裂肺的惨叫噩梦般笼罩着平原。
一颗比太阳略小的巨大火球来自东南方向,瞬间便飞临战场上空,火焰消散,其核心是一个青蓝色的纺梭状的物体。它体积极其庞大,仿佛一座飞来的山峰,低低的悬停在战场上空,泛着幽蓝的光芒。
两国士兵都不觉停止了搏斗,他们甚至肩并肩惊愕地望着头顶上几乎遮盖了整个天空的物体。不知是谁第一个跪下的,接着成片的士兵纷纷跪倒,恐惧万分地祈祷着。他们认为是残忍的杀戮激怒了神。
我站立在一望无际的跪倒的士兵当中,仔细观察着那物体。它不是我熟知的任何星体,没有什么星体能够欲停则停,但我断定这决不是什么神,难道竟是……
突然间,那物体中部窜出一道火焰,接着它一歪,坠落下来,斜戳在地,至少有一百名士兵被砸死。一股高温热浪从中喷出,靠近的人即刻烧成灰烬。
两国军队四散而逃。
众人奔回楚营,上将军闻讯也大骇,急令全军拨营后撤,一路退了二十里才歇脚。据报,当晚秦军也将驻扎在蓝田城外的两万人马撤回城中。
此刻,我单人独骑又回到这里,冥冥中,我仿佛感觉到,也许我一生所寻觅的正是那神秘物体。虽然白天我们侥幸逃脱了死亡,但此时的楚军粮草将尽,后无援兵,士卒怨声载道,虽貌似强大,实则已不堪一击,而那物体既然已经救了我们一次,那么它会不会再施仁慈呢?
黑暗从四面八方向我逼来,周围一片死寂,只偶尔响起不知什么动物的叫声。那物体就在前方不远处显露出巨大的轮廓,它倾斜地立着,像一块倚天的山崖挡住了半个夜空。
我慢慢向它靠近,被它的阴影所吞没。
它就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了,我用剑柄轻轻触击它,传来金属所特有的回音,它是金属的!再用手小心抚摸它,那感觉像抚过一面巨大的铜镜,它通体光滑平整,毫无凸痕,决不是天然陨铁。我的心随之一抖,铸过十几年剑的我早就猜想,祖先们无数个岁月才发现了金属,如今我们利用它制出了多少种器皿工具;而之后的无数个岁月,我们的后代也将用金属制造出我们无法想象的东西。而它,这个不属于我们时代的金属物体又来自何处呢?
我沿着它的底部走,它毫无动静地矗立着,像一块无生命的岩石。很难想象它曾浑身流溢着奇幻的光芒,不可思议地悬停在半空。在它撞击地面的部位有一个不规则的大洞,一股淡淡的青烟从中飘出,空气中可以嗅出什么东西烧糊了的味道。
正在这时,一道耀眼的绿色光束突然毫无征兆地从神秘物体的顶部射出,直入夜空,接着光束又移下来对准了我。
我惊愕中看到那光束里显出一个人形轮廓。
三
也许我不是为这个时代而诞生的。
我的出生和父亲的死是在同一年,母亲和村里人对父亲的事一直闭口不提。因此,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并不知道,我的身上凝聚着父辈们一生的夙愿与仇恨。
很小的时候,我就开始跟母亲一起铸剑。记得我常守在灼热的熔炉旁冥思出神,半天一动不动。有时候想什么自己都不知道,只感觉自己已熔化成火红的铜水,流入“范”①中凝成绝世无双、锋利无比的剑。这种神奇的变化磁石般吸引着我,令年少的我流连忘返。
十二岁时,我独自铸成了第一柄青铜剑。以后的九年间,我铸了数不清的剑,但没有一柄留存下来。因为每次母亲都用她的剑与其相格,于是我的剑便断为两截,被重新扔回熔炉。多年后我才晓得母亲的用心良苦,但当时我却忿忿不平,发誓一定要铸出全楚国最好的剑。
我生活的这个年代正处于青铜器铸造与使用的鼎盛时期。铁宁冶炼场的规模已达方圆二十余里,矿井纵横交错,有的已深入地下二十余丈。铸造技术也发展得炉火纯青,小到可以铸造精细器皿的失蜡法,大可至铸造超大型物件的叠铸法。采矿、冶炼、铸造这一整套工艺的极度成熟已使青铜器的优点尽量发挥,然而青铜本身所固有的缺点也暴露无遗,于是一些有远见的工匠便把目光投向了铁。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铸的剑在折断的同时已能将母亲的剑磕去缺口了,但我清楚,用老办法我永远也超不过母亲。认识到这点后的三年中,我没有铸出一柄剑。我也看到了铁,铁的应用商、周时已有,那时的铁源自陨星坠地的陨铁,其卓越性能远胜于青铜,但其极高的熔点使铁的冶炼极为困难。铁宁只有极少的工匠在一点点摸索,我也加入了这个行列。三年里,我四处走访各地的能工巧匠,向他们请教经验,并埋头钻研新的炼铁术,为了一个小小的配方我常数日不眠。最后,我改造了熔炉,发明了鼓风用的“橐龠”②,并精选下煤炭作为炼铁燃料。我没料到,我的方法将在以后的两千年中为无数个工匠所效仿。
第四年,我铸出了“临风”。铸剑的那些日子,铁宁仿佛成了太阳栖息的地方,炉火不分昼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