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底的,锈蚀的坦克残骸历历可见,体育场本身长满了藤蔓植物,野草遍地,形成一道荒野的畸形风景线。
国家文物局在体育场周围拉出一道通电的铁丝网,防止嬉皮士在这片荒地上建造他们的乐土。一个孤单的警卫沿着铁丝网巡查。我把飞行器降到50英尺高,绕着体育场打了5个转,让无限神往的伊藤先生大饱眼福,如果把这个杰作移到他的花园里,那将是多么可爱。每当经过警卫头上时,他就朝我们挥挥手。这肯定是一项寂寞得使人厌烦的职业,除了废墟和流浪的嬉皮士,别的什么也没有。
“我能下去看看吗?”伊藤用虔诚的语气问。成功了,他上钩啦!他脸上发光,像一个酷爱甜食的小孩即将继承一家糖果店似的。
“那没问题,伊藤先生。”我说。
我让飞行器停止盘旋,停在曾经是场地中心的上空。非常缓慢地朝着高高的乱草蓬蒿降下,这里的灌木丛及杂生的矮树掩盖了所有曾是球场的地方,像是一间荒废且没有屋顶的大教堂。四周看台上腐烂的木制座位上长满了青苔和藓类,大屋顶的深处隐藏了成群的啁啾小鸟。飞行器被一股神秘的庄严气氛包围,这时我们已落到地面,伊藤全神贯注地坐在座位上。
“多美丽啊!”他出声感叹,“多么秀丽!多么高尚!哈里斯先生,在过去那些日子里,扬基体育场曾有过多少光荣的功绩啊!我能踏上这片具有历史意义的土地吗?”
“当然可以,伊藤先生。”
我想这样再好不过,不用我多嘴多舌,他自会乖乖买下这一大堆霉臭的垃圾。
我们走出飞行器,踏过这片乱七八糟的杂草,惊起成群的野鸽在我们头上飞翔。无边无际的空荡场地给人一种神秘的忐忑不安感,像是古希腊的废墟,而不是败落的旧棒球场。看台上似乎还充斥了啦啦队的魅影,空中弥漫着那些伟大事件的回响,到处似乎都存在过去的痕迹。
伊藤先生没有转身,他对扬基体育场知道的比我要多得多。他巡视着赛场,像在进行一次具有历史意义的重大旅游。
“在这里,阿尔·吉翁弗里多曾打出了他著名的世界水平的本垒打③。”当我们走到围绕露天看台的高墙时他这么说。墙上写着的“405区”已经褪色。我们沿着弯弯曲曲杂草丛生的围墙,走到左面的467区。有三块石头标记像墓碑那样竖在那里,后面的墙上还镶嵌着五块铜锈斑驳的牌子,字迹模糊难以辨认。
“这是纪念纽约扬基体育场那些大师们的碑石。”伊藤说,“上面有传奇人物鲁思、格里克、迪马乔、曼特等等。在这里,米基·曼特把一个棒球打进了露天看台,那几乎是半个世纪以来不可能发生的奇迹!”
他说的全是诸如此类的事情。伊藤踩着场上的杂草,扬基体育场的每一平方英尺对他都具有特殊的历史意义。在那里鲍勃·鲁思打出过他第60个本垒打,而罗杰·马里斯文超越了他。曼特曾把一个球打得超过体育场的屋顶等等。我真惊奇:他怎么能记得住这么多琐碎小事?这次旅程似乎无穷无尽,如果不是这桩买卖关系重大,我简直厌倦得要发疯了。当伊藤在滔滔不绝讲述时,我却在脑海中盘算,如果他花1000万买下来,那么我的佣金就会有100万之多!想到这一点,想到这么多钱,才使我在两个小时内始终面带微笑。
已是中午时分,他终于尽了兴并回到飞行器,我想这时是谈生意的最佳时机,因为他还沉湎在体育场之中。
“看到您对我们这体育场如此着迷,我太高兴了,伊藤先生。”我说,“我想只要您认为方便的话,我将尽快促成这个球场的转让手续。”
伊藤睁大双眼,像突然从噩梦中醒来。旋即垂下眼帘,难以觉察地欠了欠身子。
“唉,”他伤心地说,“能让这庄严的扬基体育场转移到我的土地上,那真是令人极为愉快的事情。但是这种任性行为只会加剧我的家庭矛盾:岳父岳母向来认为棒球这高尚的运动只是美国的一种从英国进口的玩艺,更不幸的是,妻子也持有同样观点,她经常指责我对棒球迷过于热心……如果我买下这个体育场,那肯定会成为我的笑柄,家庭生活从此将变得更加无法忍受。”
嘿!这是什么话?这傲慢的狗崽子白白浪费了我两个小时,在这无聊的垃圾堆里转悠了一大圈,尽说些废话,而他自始至终都很清楚自己根本不会去买的!我恨不得朝他下巴狠击一拳,揍他个鼻青脸肿,但是日元又让我捺下怒火。我还有机会,我必须做出正确的反应:那就是一个表示理解和同情的微笑,一声表示遗憾的叹息和低低的一句“真可惜”。
“不管怎么说,”伊藤接着说,“这次访问给我带来了永恒的回忆,哈里斯先生,是您使我获得了这种切身的体会,我欠了您很大的人情,让我这次来自大坂的旅程更具有价值。”
这话简直要了我的老命。
我可惨了!我已经非常接近做成一笔有生以来最大的买卖,我带着伊藤考察了我国两个最好的项目,而他却不屑一顾。现在我只有带他去其它地区,我们还有大量第一流建筑,如圣路易市的拱门④、迪斯尼乐园、盐湖市摩门礼拜堂⑤等等顶尖建筑物。
“您肯定有点累了,哈里斯先生。”伊藤先生在一旁说,“我不想再打扰您,最好还是回办公室。如果您还有其它项目想让我看的话,不妨另外约个合适的时间。”
我还能说什么?我让飞行器升高到500英尺,缓缓越过河流,我始终在企盼奇迹的出现,也许在回去之前能想出什么办法挽救这笔生意,否则这条金鱼真的就要甩甩尾巴永远地游走了。
当我们朝市区飞去时,伊藤面无表情地凝视着窗外,下面是曼哈顿岛岸旁的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他不和我说话,甚至完全忽视我的存在。深红的阳光穿过透明的座舱,使他那张圆脸变得像初升的旭日,真像日本国旗上的太阳。我曾和日本人多年打交道,但怎么也不能理解他们。有时他们目空一切,在各方面都胜过你;有时又突然变成愚蠢的小孩。此刻,我正承受着失败的痛苦,真可谓是铩羽而归,而一旁坐着的这位顾客,那副架势完全显示出我只不过是一个二流的笨蛋,而他自己却是宇宙的上帝!
“哈里斯先生!哈里斯先生!瞧那边!看那座宏伟的建筑!”伊藤突然大嚷大叫,他的眼睛激动得发亮,而且笑逐颜开。
他的手正朝东河的方向指着。在曼哈顿这一侧,整个河岸都挤满了最最丑陋的房屋,它们的外形毫无两样,而在布鲁克林的这一侧情况更为糟糕:那就是所谓的工业区,低矮的无窗房屋、仓库和码头……只有一个建筑物比较突出,只有它才可能是伊藤先生注意的惟一目标,那就是连接曼哈顿大片土地和布鲁克林工业区的建筑。
伊藤先生指的正是布鲁克林大桥⑥。
“呃……是这座桥吗,伊藤先生?”我努力克制自己,不动声色地发问。据我所知,布鲁克林大桥至多只具有一些历史意义——它一直是人们嘲笑的对象,而且几乎再也不能让人发笑。在布鲁克林大桥上只向那些天真的旅游者或乡巴佬们兜售一些传统的旅游纪念品,其中包括纯粹子虚乌有的铀矿股票和镀金的砖头等等。
我忍耐不住又问:“您真的是想买下布鲁克林大桥吗,伊藤先生?”
这太好啦。现在,在他已经掌握对我的优势以后,我还能当他的面把他当做白痴来提出这种问题,而他却丝毫不疑心。
他反而迫切地点点头,像古老笑话中的蠢人那样说:“不错,我的确非常想买下来,它是可出售的吗?”
我竭力强忍住不笑出声来,一面把飞行器减速,降到100英尺的高度。在两座魁伟的石头塔楼之间,悬挂着生锈的铁索,由它们来支撑整个桥身。由于飞行器的问世,在多年以前就使这些类似的建筑形同虚设,从来没有人再肯费心去维修,甚至也不肯花费力气去拆掉它。在它深灰的大块巨石触及水面的地方,已经蒙上了一层绿色的污渍硬壳,吃水线的上方已被一个世纪以来的灰白色鸟粪所覆盖。
很难相信伊藤是认真的,这座桥只是一个丑陋的、被尘烟笼罩的怪物。不过,这不正好是伊藤先生这号人物所该买下的东西吗?
“那当然,为什么它不出售呢,伊藤先生?”我说,“我想我是能够把布鲁克林大桥卖给您的。”
我让飞行器盘旋在那丑陋而古老的石塔周围,凡是没有海鸥粪便的石头上,也都是厚达一英寸的烟尘。长长桥面的路基遍布坑坑洼洼,到处是厚厚的一层垃圾,风干的贝壳和鸟粪。我实在很高兴,幸亏飞行器是密封的,否则那股子气味肯定臭不可闻。
“太棒了!”伊藤先生大声叫道,“太可爱了,对吗,哈里斯先生?我已经下定决心买下布鲁克林大桥了。”
“我真想不出还有什么人比您更有资格享受这种荣誉了,伊藤先生。”这倒是我真心实意说出的话。
四个月后,当布鲁克林大桥的最后部分运到了日本后,伊藤先生给我寄来两个邮包。其中一个里面装的是迷你磁带和全息幻灯片,另外的那个包裹很重,有皮鞋盒那么大,是用蓝色纸包着的。
由于我银行帐户里的100万日元,我和伊藤先生的关系变得更加友好了。我把磁带塞进放音设备,不出所料听到了他的声音:“向您致以诚挚的问候,哈里斯先生。为了布鲁克林大桥及时地转移到了我的庄园,我再次表示深深的谢意。它现在已被重建,并带给我全家以无法形容的快乐,同时也促成了家庭的平静。我附上这座妙不可言的建筑物的像片,使您也能从中分享它的美丽及愉悦。此外我寄上一点微薄的礼品,作为我表示谢意的象征,希望您能收下,萨哟哪哪。”
我的好奇油然而起,我站起身把幻灯片装进投影仪。在前方的墙壁上出现了草木萋萋的山岭,那儿有两座深灰色的山头,雄伟挺拔。银色的溪水在山间缓缓流淌,从高处泻落,如同瀑布那样坠入一个小湖,溅珠飞玉,使湖面上腾起袅袅水雾。在瀑布上方的两峰之间,像匹练般悬挂着布鲁克林大桥。两座石塔矗立两侧,看上真是风光旖旎。石块已被弄得明净如玉,甚至闪耀出水花,钢索及路面全被浓密的常春藤所缠绕。这张像片是在日落时拍的,夕阳用它那深橘色的霞光洒在吊桥上,似隐似现,闪出宝石般的光芒。
景色的确非常美丽。
后来我想起伊藤先生还有一个寄来的邮包,于是才把目光勉强移开。
蓝色的包装纸中竟然是一个金色的砖块!又是那种骗人的玩艺,于是我咧开大嘴哈哈大笑,接着才仔细审视。
第一眼望去,简直就是老掉牙的恶作剧——砖头只是镀上一层金色而已。但其实并非如此,它的的确确是一块由纯金铸成的真正的金砖!
我知道伊藤先生是想通过它试图告诉我一些事情,不过我至今还是未能领悟这一点罢了。
注释:
① 自由女神像——位于纽约赫德森河口的“自由岛”上。右手高举火炬,火炬边上可站上12人。她全身高152英尺,是由法国为纪念美国独立100周年赠送的礼物。
② 扬基——Yankee,意为美国佬。
③ 本垒打——是击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