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亚海佛街上的一个妓女)在一起。只有老比利宁可要男人,不过英琪说老比利太老了,大半时候其实什么都不要。
于是,我和英琪始终保持中性的友谊。其实就算尖叫安妮不警告我,我也不会想到那里去。我继续幻想着弗兰妮和约兰塔,当然也对爱读书的菲格波羞涩而笨拙地求爱。美国学校的女孩都知道我住“克鲁格街那家旅馆”,因此我不能跟她们算是同等级的。大家常说美国人在家乡大半没有阶级意识,但我很清楚海外的美国人,也知道他们非常在意自己算是几流的美国人。
弗兰妮有她的熊,我想,她的幻想大概也和我一样多。她有小琼斯和他的橄榄球比分,她一定费尽了心思,才能想象他在每场比赛结果出来之前过得怎么样。她还有写给道夫的那些信,以及对他一厢情愿的想象。
苏西对弗兰妮写信给道夫的事有一套理论。“她怕他,”苏西熊说,“她其实很怕再见到他,就是出自恐惧才会一天到晚写这些信;因为,如果她能用平常的口吻对道夫说话——如果她能假装和他维持一种正常关系——那么他就不再是个强暴犯,不曾强暴过她,她便用不着面对现实。因为,”苏西说,“她害怕道夫或任何像他的人,会再一次强暴她。”
我仔细想了想这番话。苏西也许不是弗洛伊德心目中的那种聪明熊,但她的确自有聪明之处。
莉莉有番关于苏西的话我也牢记在心。“你尽管可以嘲笑苏西,因为她害怕当人,也不想跟人打交道。可是有多少人跟她感觉一样,却缺乏改变现状的想象力?装一辈子熊也许可笑,”莉莉说,“但你不得不承认,这得要有想象力。”
依靠想象过活这回事对我们当然不陌生。父亲在想象中茁壮,这间旅馆就是他的全部想象。弗洛伊德只有靠想象才看得见。看似活在现实中的弗兰妮,也免不了往前看——我呢,几乎无时无刻不看着弗兰妮(等待任何信号、表情和线索)。弗兰克可能是我们之中最会想象的,他为自己造了一个世界,待在里头。而莉莉在维也纳也有她的使命——为此她暂时一切平安。莉莉决心要长大。她一定有丰富的想象力才能如此决心,因为我们看不出莉莉的身材有什么变化。
09 第二家新罕布什尔旅馆(10)
莉莉在维也纳做的事是“写作”。菲格波的朗诵打动了她,让她一心想当作家。我们始终窘得不敢责备她——尽管我们知道她一天到晚都在写,她也始终窘得不愿承认。但我们每个人都知道她在写东西。将近七年的时间,她写了又写。我们听得出她的打字声,和激进派完全不同。莉莉写得很慢。
“你在干吗,莉莉?”有人敲她长年上锁的房门问道。
“试着长大。”莉莉回答。
我们也沿用了这个说法。假如被强暴的弗兰妮可以说自己只是被人打了——如果她真能如此了事——那么试着写作的莉莉就有理由说她正在“试着长大”。
因此当我告诉莉莉,新罕布什尔来的客人有个和她一般大的小女孩时,她说:“那又怎样?我还得长大。也许晚饭后,我可以去自我介绍一下。”
误住烂旅馆的胆小客人最倒霉的就是——胆小得没有勇气离开,甚至抱怨也不敢。而且愈胆小的人愈有礼貌,就算在楼梯间被史劳本史吕瑟吓到、看见约兰塔在大厅咬人脸、被尖叫安妮的咆哮惊得夭寿——甚至在脸盆里发现熊毛,他们都会道完歉再退房。
但是新罕布什尔来的女人可没这么好惹,她比一般胆小客人的脾气大得多。到了傍晚妓女出来钓客人,倒还平安无事(他们大概出去吃饭了);而且一直坚持到深夜都没有怨言,甚至连一通打给柜台的电话都没有。弗兰克在房间跟裁缝人形一起用功,莉莉在试着长大。弗兰妮在柜台,苏西熊在大厅巡逻——只要她在,妓女的客人就很安分。我很焦躁,睡不着(我整整焦躁了七年,但这晚我尤其焦躁),和英琪、老比利在莫瓦特咖啡屋射飞镖。这晚老比利的生意又迟迟不上门。刚过半夜,尖叫安妮在卡恩纳街和克鲁格街的转角找到一个顾客。她带着一脸鬼祟的男伴往咖啡屋探来,一眼望见和老比利跟我在一起的英琪,还没轮到我射。
“过十二点了,”她对女儿说,“快去睡,明天学校还要上课。”
于是我们前前后后一同走回新罕布什尔旅馆。尖叫安妮和她的客人走在前面,我和英琪跟着老比利,一边一个。老比利正在谈法国的罗亚尔河谷。“我退休了就要去那里,”她说,“也许下次放假就去。”英琪和我知道,老比利放假时,都到巴登跟她妹妹一家人团聚,从无例外。她总是从歌剧院对面的车站搭公车或火车,到巴登永远比去法国来得容易。
我们走进旅馆,弗兰妮说,所有的客人都已回房。新罕布什尔的一家子大约一小时前就上床了。一对年轻的瑞典夫妇睡得更早。有个布根兰(奥国东部一州)来的老头整夜都没出房门。还有一批英国自行车迷醉醺醺地来住店,不放心放在地下室的车子,一看再看,还想去闹苏西(她只好吼一吼);现在当然都倒在自己房里不省人事了。我回房去举重——经过莉莉门前,正巧遇上熄灯的一刹那;夜里她停下来不长大了。我用长杠铃练了几下挺举,但没什么趣味;太晚了,只是因为无聊才举一举。我听见弗兰克把裁缝人形朝我和他之间的墙上一撞;他不知在念什么,一不高兴便找人形发泄——或许他只是跟我一样无聊。我敲敲墙壁。
“继续走过打开的窗口。”弗兰克说。
“Wo ist die Gemutichkeit ?”我有气没力地唱。
我听见弗兰妮和苏西熊经过门前。
“四百六十四次,弗兰妮!”我悄声说。
09 第二家新罕布什尔旅馆(11)
我听见弗洛伊德的球棒从我头上某张床掉下来,结实地啷一响。贝贝的床,我听得出。父亲跟平常一样,正在熟睡——做着美梦,不用说,而且做个没完。二楼楼梯口有个男人不知咕哝了什么,我听见约兰塔的回答,她把对方摔到楼下。
“哀愁。”弗兰克喃喃说。
弗兰妮正在唱苏西熊教她的那首歌,于是我试着把注意力集中在大厅的打斗上。约兰塔赢得很轻松,我听得出。呻吟声全是男人的。
“你那根玩意像湿袜子一样软趴趴,还敢怪我?”约兰塔说。接着那男人又挨了一拳——手腕敲在下巴上的声音?我猜。不确定,不过我听见那男人又栽了下去——这倒很清楚。他不知说了什么,听起来十分吃力,是脖子被约兰塔勒住了吗?我猜想。我该打断弗兰妮的歌声吗?这是不是让苏西熊处理比较好?就在这时,我听见尖叫安妮的声音。我猜整条克鲁格街都听见了,甚至那些听完歌剧,刚离开沙赫旅馆的酒吧走在卡恩纳街上的体面人士一定也听得一清二楚。
1969年11月某天——我们离开维也纳五年后——两件看似无关的事情一齐上了早报头条。当局宣布,11月17日起,禁止妓女在排水道和卡恩纳街上出没——包括所有卡恩纳街的周边道路,但克鲁格街例外。妓女在这一带待了三百年,但从1969年之后,她们的地盘只剩下克鲁格街。但我认为,维也纳人早在1969年前就放弃了克鲁格街;在新罕布什尔一家子造访当晚,尖叫安妮发出那声假高潮时就决定了。那声假高潮判了克鲁格街的死刑。
1969年,当局宣布卡恩纳街周边的妓女只能在克鲁格街营业的同一天,报纸上还登了另一则消息,多瑙河上有一座新桥倒塌;落成仪式过后几小时,桥便垮了。有关当局把一切归咎于阳光,但我认为,那跟阳光没有关系。只有尖叫安妮才有能耐弄垮一座桥——就算新桥也一样,她干活的地方大概有扇窗子没关上。
我相信,尖叫安妮的假高潮甚至能把没心脏的哈布斯堡皇族从坟里吓醒。
就在新罕布什尔一家子住进来的那晚,尖叫安妮创下我们在维也纳居留期间听见的“最假高潮”——七年之潮,跟着是她的恩客一声短暂的高呼。我立刻从床上伸手抓起一只哑铃自卫。我感觉弗兰克房里的人形好像撞上了墙,而他自己则连滚带爬地到了门口。弗兰妮的美妙乐声在上行中戛然而止,而我知道苏西一定疯了似的找她那颗头。无论莉莉在熄灯前长大了多少,八成被安妮那声尖叫吓得缩了一英寸。
“耶稣基督!”父亲喊。
在大厅里被约兰塔揍得七荤八素的男人,突然有了挣脱的力气,一溜烟夺门而出。至于那些正在克鲁格街上拉客的阻街女郎——我可以想象她们开始反省自己的本行。谁说这是一门“优雅的职业”?她们一定这么想。
有人在哀哀啜泣。是节奏被硬生生打断、惊惶失措的贝贝吗?是在她身边摸索球棒当武器的弗洛伊德吗?还是终于被母亲吓到的英琪?似乎还有一部激进派的打字机——远在五楼——自动从桌上跌下去,摔在地板上。
不到一分钟,我们齐聚大厅,往二楼而去。我从未见过弗兰妮像这一刻那么心慌意乱;莉莉靠近她,紧紧抱住她的臀部。弗兰克和我自成一列,像士兵一样往那毁天灭地的尖叫声无言地前进。那声音已经停止,但遗下的寂静一样令人毛骨悚然。约兰塔和苏西熊领头上楼——就像两个绷着脸的保镖,准备去料理还蒙在鼓里的捣蛋鬼。 电子书 分享网站
09 第二家新罕布什尔旅馆(12)
“出事了,”父亲喃喃说,“听起来一定出事了。”
我们在二楼楼梯口遇到弗洛伊德,球棒边倚着贝贝。
“这种事不能再发生了,”弗洛伊德说,“没有旅馆都这样了还开得下去,不管客人是什么级数——这太过分,没人受得了。”
“呃!”苏西说,竖起毛准备狠干一场。约兰塔又把手放进皮包里。啜泣声还在继续,我这才发现是英琪,她怕得甚至不敢探看母亲怎么了。
等走到尖叫安妮房前,我们发现新罕布什尔一家子并不如原先看来那么胆小。他们的女儿显然吓得半死,不过还算站得住脚,只稍微往她簌簌发抖的父亲身上靠。他穿着睡衣,还罩着一件红黑相间的睡袍,手里拿着半个床头灯,电线缠在手腕上,灯泡和灯罩都拿掉了——为了当做更好使的武器,我猜。新罕布什尔来的太太离门口最近。
“声音从那里头来的,”她指着安妮的房间对我们宣称,“现在没了,八成都死了。”
“退后,”丈夫对她说,不停把弄着手上的灯,“这场面一定不适合老弱妇孺,我确定。”
那女人盯着弗兰克,因为——我猜——是弗兰克让他们一家住进这座疯人院的。“在美国,”她挑衅地说,“我们没遇过这么下流的事。不过,要是你们没人敢进去,我去!”
“你去?”父亲说。
“显然是谋杀。”丈夫说。
“再清楚不过了。”太太说。
“刀子。”小女孩说,不由得打了个抖,紧紧靠着父亲,“用的一定是刀子。”她的声音小得像耳语。
丈夫手上的灯跌到地上,他又捡起来。
“怎样?”那女人对弗兰克说,但走上前的是苏西熊。
“让熊进去!”弗洛伊德说,“不必劳烦客人,让熊进去!”
“呃!”苏西熊吼了一声。那个丈夫怕苏西熊攻击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