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墙壁望去。
莉娜的照片又出现在原来的地方。
“天哪,”他喃喃说道,“我的天哪……”
里查德用手揉了揉脸颊,在机子上打道:
地板上什么也没有
然后按了一下“增补”键,补充道:
只有一只装着十二枚20美元金币的亚麻口袋。
他按了一下EXECUTE键。
地板上出现了一只白色亚麻布小口袋,袋口扎着一根细绳,上面有几个虽已退色但十分工整的字:“威尔士·法戈”。
“我的天,”里查德的声音都变了,“我的天哪,我的天哪……”
看来,要不是电脑打字机开始发出有节奏的“噗噗”声,荧光屏上方突然闪出两个跳动的绿字:“超载”,他一定会立刻跪到地上,向万能的主祈祷几分钟甚至几个小时。
里查德迅速关掉所有开关,飞也似的跑出办公室,好象背后有魔鬼在追他似的。但他还是顺手从地上捡起了那只小口袋,塞进了裤袋里。
这天晚上,里查德给诺德霍夫打了个电话。窗外,十一月的寒风在树枝间呼啸,仿佛在用风笛吹奏一支悠长而悲凉的曲子。
二
“机器好使吗?”诺德霍夫在电话里问。
“好使。”里查德说。他把手伸进裤袋里,掏出一枚沉甸甸的、比“劳力士”手表还重的金币。金币的背面,有一只老鹰的侧面雕像,还有引人注目的年代:1871。“好使得您都不敢相信。”
“干嘛不敢相信。”诺德霍夫平静地说,“乔恩是个天赋很高的孩子,而且他很爱您,哈格斯特罗姆先生。不过,您要谨慎。再聪明的孩子也毕竟是孩子,他不可能正确评价自己的感情。您明白我的话吗?”
里查德什么也没有明白。他感到忽冷忽热,象得了症疾。
“诺德霍夫先生,您能不能到我这里来一趟?今天来怎么样?现在就来怎么样?”
“不。”诺德霍夫回答说,“我不认为我有必要这样做,哈格斯特罗先生。我想,这件事应当留给您和乔恩。”
“可是……”
“只是您要记住我给您说的话。看在上帝的份上,您千万要小心……”咔嚓一声,诺德霍夫把电话放了。
半小时之后,里查德再次来到办公室,坐到电脑打字机前。他用手摸了摸开关键,但没敢开机。在诺德霍夫说第二遍时,他终于听清了他的话:“看在上帝的份上,您千万要小心”。是的,对于有这种本领的机子,小心点是不会有害处的……
里查德接通机子,象第一次一样,荧光屏上出现了一行绿字:“里查德叔叔,祝您生日快乐!乔恩。”他按了一下EXECUTE键,贺辞消失了。
“机子不会支持很久的。”——他突然意识到这一点。很可能在遇难之前,乔恩没有把工作搞完,觉得他还有时间,因为离叔叔的生日还有整整三个星期……
然而,时间离开了乔恩,因此,这台能够清除旧东西并把新东西“补”入现实世界的不可思议的电脑打字机,才象发热的变压器一样散发出气味,而且只要一接通,过不了几分钟就开始冒烟。乔恩没来得及把它调好。他……真的相信他还有时间?
不,里查德知道,事情并不是这样。乔恩那平静而专注的面孔,那双藏在厚厚的眼镜片后面的严峻的眼睛……在他的目光中,你感觉不出对未来的信心,没有对时间的依赖……一个什么字眼今天曾闯入他的脑海来着?哦,命中注定。它的确很适用于乔恩,一点不错,正是这个词。命运之星早已悬在他的头顶,而且是那样明显,以致使里查德常常忍不住想拥抱他,把他紧紧搂在胸前,逗他开心,告诉他生活中并非一切都有不好的结局,也并非所有的好人都会年纪轻轻的死去。
没有信心,没有希望。从乔恩的身上,你总能体验到一种时间正在消失的感觉。终于,时间真的离开了他。
机子的叫声又大了。已经能够感觉到被乔恩塞进显示器里的那台变压器所散发出的灼人的气味。
一台愿望魔机。上帝的电脑打字机。
也许,到他生日那天,乔恩要送给他的就是它?就是这台与神灯或愿望之井具有同等魔力、不愧于宇宙时代的机器?
他听到通向院子的门在一阵撞击声中被打开了,塞特和他的同伴们的说话声顿时涌了进来。声音那样高,那样嘶哑。看来,他们一定吸了不少大麻或者喝了不少酒。
“你的老头子在哪儿?”有一个人问。
“大概象平常一样钻在他的窝里。”塞特回答说,“我想,他……”一阵风吹走了后面的话,但随之而来的一阵嘲弄的哄笑声却钻进了他的耳孔。
里查德坐在机子前面,微微侧着头,听着他们的谈话。突然,他开始在机子上打道:
我的儿子塞特·罗伯特·哈格斯特罗姆……
他的手指在“删除”键上空停住了。
“你要干什么?”他的大脑大声喊道,“你当真要这样干?你想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
“我不想杀死他。我想删掉他。”
……从来不干什么好事,删除……
“我的儿子塞特·罗伯特·哈格斯特罗姆”这几个字从荧光屏上消失了。
从外面传来的塞特的说话声也随之消失了。
塞特被删掉了。
“我没有儿子。”里查德低声自言自语地说,他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腹痛,身子弯成了两截,呼吸也停止了。
当阵痛过去之后,他慢慢朝家里走去。
他首先看到,大厅里那一堆穿破了的旅游鞋没有了。
他又来到楼梯前,用手抚摸着栏杆。还在十岁的时候,塞特就在栏杆上深深地刻下了自己名字的第一个字母。一个十岁的孩子,本当知道哪些事该干,哪些事不能干,可是莉娜不让他管教孩子。这些栏杆是他花了差不多整整一个夏天的时间亲手做的。后来,他在被刻坏的地方锉了又锉,磨了又磨,但字母的痕迹依然留在上面。
而现在,这些痕迹没有了。
楼上。塞特的房间。一切是那样的干净、整齐、干燥,丝毫没有住人的痕迹。象蛇一样缠绕在一起的一堆电线不见了,扩音器和麦克风不见了,塞特整天摆弄“修理”(其实,他既没有乔恩的才华,也没有他所具有的埋头苦干精神)的一大堆录音机零件同样不见了。整个屋里丝毫看不出这里曾住过一个名叫塞特·哈格斯特罗姆的半大孩子。这些痕迹一点也没有了。不仅这个房间没有,其他房间也都没有了。
里查德一直站在楼梯旁边,打量着周围的一切,直到传来一阵渐渐驶近的汽车的轰鸣声。
“是莉娜。”他心里想,不由感到一阵强烈的负罪感,“莉娜打牌回来了……当她发现塞特没有了的时候,会说些什么呢……”
“杀人犯!”他想象得出她的尖叫声,“你杀死了我的儿子!”
但他并不是杀死了他……
“我把他删掉了。”他低低说了一句,便到厨房去迎接妻子。
莉娜更胖了。
出去打牌的是一个体重将近一百八十英磅的女人,可回来的女人至少有三百英磅,也许还更重一些。她甚至不得不微微侧过身子,才勉强从门口挤了过来。三个小时之前,她的皮肤还是白里透黄,略带病态,可是现在,已经变得象病人一样苍白。她那双被沉重的眼皮盖住了一半的眼睛,冷漠而鄙夷地望着他。
她的一只肥胖而松软的手里拎着一只聚乙烯口袋,里面装着一只肥大的火鸡,火鸡在口袋里不停地滑动和翻滚,活象一具已经毁容的自杀者的尸体。
“你这么死盯盯地看什么呀,里查德?”她问。
“看你,莉娜。”里查德心里想,“我在看你。因为,在这个我们已经没有孩子的世界上,你就变成了你手里的那个玩意儿;在这个你用不着再爱任何人——不管你的爱是多么有害——的世界上,你就变成了你拎的那个家伙。我在看你,莉娜。在看你。”
“看这只鸡,莉娜……”他终于说,“我一辈子还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火鸡。”
“那你干嘛还象根木头似的戳在那儿瞪着它?帮一把比什么都好!”
他从莉娜手里接过火鸡,放到厨桌上。
“别放这儿!”莉娜气冲冲地叫道,并指了指贮藏室的门,“把它塞到冷柜里!”
他拎起火鸡,来到贮藏室。里面放着一台“阿马纳”牌冷柜,在荧光灯的惨白的寒光下,活象一口白木棺材。他把火鸡塞进冷柜,然后回到厨房。莉娜从食品橱里取出一罐夹心巧克力,开始有条不紊地一块块消灭。
“莉娜,我们要是没有孩子,你会不会觉得遗憾呢?”里查德问。
她吃惊地望着他,好象他疯了似的。
“我干嘛自寻烦恼?”她用问话回答了他的询问,然后把吃剩的半罐糖放回食品橱,说道,“我要睡了。你是走呢还是又要坐下来打字?”
“你睡吧,我还再坐一会儿。”他的声音出奇的平静,“时间不长。”
“那个破烂家伙行吗?”
“什么?……”他立刻明白她指的是什么,于是,一种强烈的负罪感再次涌上心头。
“你那个侄子呀……总是异想天开。完全象你,里查德。要不是看你这么文静、老实,我真会以为他是你十五年前的成绩呢。”她放肆地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出人意外的高,是上了年纪的庸俗女人的典型笑声。他拚命压住怒火才没有揍她。接着,她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微妙、含蓄,象那台冷柜一样苍白和冰冷。
“我只呆一会儿。”他又重复地说,“要写点东西。”
“你干嘛不写出一篇能获得诺贝尔奖金或其他类似奖金的小说?”她冷漠地问了一句,便一摇一晃地朝楼梯走去,被压弯了的地板发出吱吱的响声。
“我不知道,莉娜。”里查德说,“不过,今天我有一个很好的想法。的确是个很好的想法。”
莉娜回过头望着他,显然是想挖苦他一句:你的哪一个好想法也从未产生什么结果。但是,她没有说。也许,是里查德微笑中的某种东西阻止了她,于是她一声不吭地上楼去了。里查德仍站在那儿,听着她那沉重的脚步声。汗珠从他的额头流下,他感到既虚弱又兴奋。
过了一会儿,里查德转过身,走出楼房,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这一次,他刚一接通电源,机子便开始发出叫声,甚至已不是嗡嗡声,也不是吼叫,而是一种嘶哑的、若断若续的哀嚎。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他的脑海里闪过这样的念头,“不……时间根本没有了。乔恩知道这一点,现在我也知道了。”
必须做出某种选择——要么按动“恢复”键,让塞特回来(他毫不怀疑这台机子能象弄到那些金币那样轻而易举地做到这一点),要么把已经开始的事做完。
他在机子上打道:
我的妻子阿德琳娜·梅布尔·朱琳·哈格斯特罗姆。
他按了一下“删除”键。
他接着打道:
我身边什么人也没有……
荧光屏右上角跳出两个闪烁不定的字:超载,超载,超载。
“我求求你。让我打完吧。求求你,求求你……”
显示装置格栅中冒出的团团烟雾完全变成了深灰色。里查德朝吼叫的信息处理装置看了一眼,发现处理装置也在冒烟,而在这团团烟雾后面,机子里面的某个地方出现了一小片不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