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学谦挑了挑眉。
她变了。
这是他的第一个发现。
作为一个长期坐在谈判桌上通过判断对方表情变化来推断对方思路以便做出决策反击的领导人,察言观色已经是唐学谦安身立命的武器。经过这么多年的沉淀,唐学谦基本已经达到了一个历史高度。
要看穿她心里在想什么,其实并不难,她不太懂得隐藏情绪,什么都写在了脸上。
就在刚刚短短几分钟内,唐学谦迅速掌握了可以推断的所有信息,并判断哪些对之有利,哪些可以为自己所用。
很明显的,她对他失望了。
她一直是乖巧的,他查过她的所有资料,知道她的乖巧并不是只针对他一个人,而是来源自她本身的性格,她继承了母亲的优良基因,懂得体谅,懂得为人着想,这也是他当年强忍着汹涌的愤怒而同意婚事的原因之一。
可是现在,她变得尖锐,她穿上了防备的伪装,对他竖起了防线。
只是,她再尖锐,也隐藏不了眼底那一抹浓重的伤痕。唐学谦分明看见了她黑白分明的眼睛下,那欲说还休的失望。
那是属于时间的伤痕,除了他以外,没人给得了。
她已经被他触到了底线,爱有多少,失望就有多少,随之而来的就是尖锐的抵抗。以锐利的姿态来面对他,这是她唯一能保护自己的方法。
唐学谦深思了下。
这不是一个好现象,至少现在不是。
从他这方面来说,他的母亲很喜欢她,简直有点依赖她,乔语晨身上没有千金小姐的脾气,她总是能很快的融入任何一个场合,而萧素素对这样的人是很没抵抗力的。如果此时和乔语晨摊牌,受伤害的会是他那柔弱的母亲。
再从乔语晨那方面来说,他的父亲始终有牵制他唐学谦的底牌在手。虽然现在他和他的岳父总是给外界一种和睦美满其乐融融的感觉,但唐学谦明白,他和他之间,随时可能剑锋相对。而乔语晨,无疑是他用来牵制岳父的唯一棋子。
唐学谦不动声色地看清了局势:这步棋,他不能走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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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走向她。
乔语晨顿时思想高度集中,一级战备状态:敌人来了!
然而,下一秒,她就被搂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乔语晨大惊失色,唇间飚出一个字:“滚——!”搞什么玩意儿,居然跟她玩温情主义!
“语晨,”男人的声音低低的,叫着她的名字:“8月22日,我不会忘记这个日子。”
乔语晨冷哼了一声:“马后炮。”
冷嘲热讽的语气,并没有触怒他。普通男人也许就这样放弃了,但唐学谦却抓住了她语气里那一丝极微的发泄意味,肯发泄,代表着她需要安慰。男人在心里衡量了一下实力悬殊,做了结论:很好,可以继续进攻。
“唐远财团最近完成了一宗跨国购并,”凑在她耳边,这里是她的敏感带,是他攻击的绝佳地点:“……你知道么?”
乔语晨动了下,她的耳朵很敏感,被他挑得立刻红了起来,她躲避着他的气息,不客气地反讽:“你的事轮得到我过问吗?”
意料之中。
唐学谦纵容着她的挑衅,搂紧了她,丢下一颗重磅炸弹:“8月22日,是唐远财团签约的日子,所以,我那天才失约了。”
这句话远远要比‘对不起,原谅我’这种无意义呻吟要有效果得多。唐学谦抓住了她的弱点:她很懂事,不会把私事和公事放在一起让他为难。
所以他没有道歉,没有低三下四地求她原谅,乔语晨不会吃这一套,而唐学谦,也根本不屑做这一套。他解释给她听,让她没有理由再反抗,这才是解决的办法。
“……总收购价在42亿,溢价40%,严格说来是恶意收购,绕过管理层直接和股东谈判,和政府谈判,请求允许,经过了整整一年才成功,”男人的声音低低的,像是在哄一个发脾气的孩子:“你知道的,最后环节如果出错,就会满盘皆输。”
乔语晨不自觉咬紧了下唇。她本身也是出生豪门的人,自然知道他说的都是实话。
唐学谦知道她动摇了,他不急着逼她表态原谅他,而是忽然放开她,转而用一种闲话家常的语气问道:“你吃过饭了没有?”
这句话的杀伤力是很大的,尤其对乔语晨这种期待家庭生活的人来说。鲜花、热吻、甜言蜜语,这些固然是杀伤力很大的武器,但当生活沉淀下来,你会发现,对女人来说,玫瑰始终会凋零,热吻总有结束的一刻,最具杀伤力的其实是看似平淡实则无微不至的关心。
——你吃过了饭没有?
——你累不累?
——今天开心吗?
细水长流,爱情绵延不绝。
唐学谦显然是个中高手,这个男人很可怕,擅于看透人心。而现在,他显然已经抓住了她所有的弱点,一步一步,把她夺回身边。
不等她回答,他脱下西服外套,卷起高级手工衬衫的袖口,温和地对她笑:“累了吧?不介意的话,我来做晚餐。我五岁开始自己做饭,你知道我从小接受的教育是……”他适时地停顿了下,眉宇间恰到好处地流露不知名的神色,“……小时候不懂,但现在想想,那样的教育也挺好,至少把料理的水平练出来了,”他对她眨了眨眼睛,“你不会赶我走的吧?”
乔语晨不理他,转身走进自己的卧室。
她没有看见,在她背后的男人勾起唇,阴阴柔柔地笑了。
他知道自己赢了,他知道她心软了。
第 8 章
晚上六点,唐学谦整理完最后一份文件,对秘书把该交代的都交代后,拿过桌上的车钥匙走出办公室。专属电梯直达车库,一辆银色莲花安静地停靠在边上,唐学谦按了下车钥匙,莲花跑车的车门自动打开,他坐上驾驶座,正准备发动引擎时,车门忽然被人死命拉住了。
唐学谦颇为无奈地转头,对着忽然出现的牛皮糖叹气:“干什么?”
钟铭轩眼巴巴地看着他,语气很是讨好:“……今天让我去你家好不好?”
唐学谦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啊?”
钟铭轩很快地招供:“其实不止是我啦,还有我老婆也要去……”
“……”
唐老板只当这对夫妻又在犯傻,立刻发动引擎准备离开。
“喂喂喂!你听我说啊!……”钟铭轩眼疾手快,二话不说先跳上他的车。
唐学谦忍无可忍:“你到底要干吗?”
“学谦,其实我昨天……”
事情其实很简单,钟太太叶家凝昨天和客户在一家法式料理店吃晚饭,回家后叶家凝对那家料理店的法国菜赞不绝口,破天荒的用了‘相当不错’‘很好’‘极其美味’这样的程度副词短语来夸奖,语气也尽是感叹句,这让钟铭轩同学莫名地就吃醋了。要知道,叶家凝是个极其吝啬于赞美的人,也许是因为律师职业病的缘故,让她对所有的事、所有的物、所有的人,始终都用一种keep balance的眼光去看待,不轻易说好,也不轻易说坏,分寸拿捏之好,和唐学谦的冷色调竟颇有些相似。比如她至今为止对自家老公的评价,也不过一句‘还可以’,这残酷的现实让钟同学一下子无法接受了。
于是,在男人死要面子的阴暗心理作祟下,钟铭轩想也没想就甩出了一句:“那有什么好的,学谦他老婆做的法式料理才叫真正的好!”
“哦?”钟太太闻言,眉毛一挑,把个‘哦’字说地余音绕梁气势十足:“那有机会倒是要见识一下才行了。”
钟铭轩顿时连篇的大话就像不要钱似的咕噜咕噜往外冒了:“那有什么难的!明天我就带你去见识!学谦和我什么关系啊,我去他开心死都来不及!……”
……
唐学谦额头青筋暴起,牙根和拳头同时发痒,皮笑肉不笑地问:“就这样?”
“啊,就是这样。”钟同学很乖地点头。
唐学谦实在很有种直接把这个人扔下车的冲动,想不通大家同样是男人,怎么唯独这家伙的脑子隔三差五地就短路呢?
钟铭轩眼珠转了转,一改先前直接攻击的路线,换种姿态改走迂回:“我也知道麻烦你不好意思……”
哦,你也知道麻烦我,那就给我下车啊。
“我也知道我老婆那个人难哄了点……”
这种话去对着你老婆说,跟我没关系。
“但我知道你一定会帮我的……”
凭啥?你当我是圣母啊?
“从小到大就只有你一直帮我,逃课被抓到由你替我撒谎,考试作弊也是你把答案给我,最后连我求婚时不小心掉了戒指都是你一口气跑去旗舰店重新买来赶上时间的……”钟铭轩改走怀旧路线,把一顶又一顶的高帽往他头上戴:“我知道你内心其实不像你表面那么冷,你很善良、富有同情心……”
“可以了可以了!”唐学谦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被他用那么恶心的小狗般的眼神直直盯着,是个男人都受不了啊!
“就吃一顿饭是吧。”唐学谦发动引擎,认命地带上他一起回家。
“啊,”钟铭轩知道自己的牛皮糖政策成功了,立刻懒洋洋地向后靠去,舒舒服服地装大爷,不客气地一口一个指令:“那什么,先去一趟检察院,接我老婆一起过去,谢谢啊……”
真……大爷的!
唐学谦在心里狠狠插了他好几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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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钟铭轩那一对的相处模式,唐学谦大致是了解的,但到底是个怎么样的情况,他还真没见识过。只在钟铭轩结婚那天,偶然听到过一次他和叶家凝的对话。就仅仅那次对话,让唐学谦对这对夫妻刮目相看。
据说,情况是这样的——
钟太太:“我喜欢女权主义,我觉得一个现代女性必须要维护自己的合法权利。对男人的行踪,要有知情权;对男人的财产,要有监督权;烦闷的时候,还要有养宠物权。”
钟同学不耻下问:“那男人的权利呢?”
钟太太面不改色:“你有劳动权。”
钟同学狗腿地讨价还价:“男人的权利太少了……”
钟太太凤眼一挑:“你还可以有沉默权。”
钟同学幸福又纠结地囧了……
但即使如此,钟铭轩还是屁颠屁颠地要求早日成婚。就在婚礼上,当身为伴郎的唐学谦听到他用极其真诚又狗腿的声音说出‘我愿意’的时候,唐学谦顿时对他肃然起敬:只有劳动权和沉默权的男人啊……
狭小的一室一厅,本来只有乔语晨一个人住,现在平白多了两男一女,莫名地就觉得地方不够用了。
唐学谦心里其实也有些忐忑,虽然他从来没有表现过不安,但他清楚,乔语晨对他,已经和从前大不相同了。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只围着他一个人转,她看他的眼神渐渐平静,好似从一个初恋的小女孩蜕变成微微成熟的女人。
这个屋子,这个空间,严格说来,并不是他的领地。虽然那天他用工心计顺利入住了这小屋,但事实是,他睡客厅,她睡卧室,两人之间的交流只限于‘你好’‘晚安’之类的常用语。
唐学谦不能否认,当他开门进屋,后面跟着牛皮糖似的钟家夫妻,面对她微微惊讶的眼神时,他心里,其实是紧张的。
如果她发脾气让他难堪,即使是小小的一句‘你来干吗?’,也会让他相当棘手。
出乎他意料的,她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