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的傍晚,小虎手里拿着一个布包裹慢跑着穿过一个个小巷,身后的影子越拉越长。最后他停下来,喘了口气,走进一个很破旧的门楼,拉了拉门上的铃绳。一个小时之后,詹姆斯拉的便是这个铃绳。
在铃声响起的几分钟里,赖利克先生正松松垮垮地躺在一张木床上休憩,脸上盖着一张报纸。这位七十多岁的老人,生着病,无人照顾,就像一艘搁浅了的破船,无人知晓,无人理会,停泊在香港这座荒芜的城市里,等待着死亡。
赖利克先生朝着门铃的地方,叫喊着:“我还活着……见鬼……马上就过来。”
他蹒跚着来到门前,打开门,看到了小虎。
小虎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又瞥了一眼床头桌上那瓶见底的朗姆酒酒瓶,说:“赖利克先生,你又喝酒了。”
赖利克先生拴上了门闩,转身从小虎手里拿过了包裹,又一屁股坐在了那张床上。小虎跟在他后面走着。油灯亮了,他看见了赖利克先生苍白而布满皱纹的脸。
赖利克先生打开包裹,拿出一件件干净的衣服,又闻了闻,说:“呃,小虎,你洗的衣服是香的。”说完,很满意地笑了笑。
“那是!我洗衣服,跟做鞭炮一样在行。”小虎得意地说,“赖利克先生,你最近过得好吗?你生病了,不能老是喝酒。”
“放心,死不了。”
小虎看了看这间阴暗凌乱的房子,想着也不知道他这两天是怎么过的。
赖利克先生说:“脏衣服在那边,你拿去洗吧。”
小虎捡起脏衣服,放进空了的袋子里。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似的说:“对了,有人给你留了张纸条,好像是你办公室里的人送来的。”
赖利克接过纸条看了一眼,说:“我知道,他来过。”然后,他打量着小虎,说:“你这一点儿英语,去金山,完全没有问题了。”
“不,赖利克先生,我还得跟你多学点英语。我想去金山赚点钱。”
“就是为了赚钱,没别的?”
“就是为了赚钱,没别的。”小虎说,“今天我看到那张海报了,一天有一加元呢。”
赖利克先生点了点头。
“先生,你知道一加元能买多少东西吗?”
“一加元?六瓶酒,或者两件衬衫。”
“太棒了,我可以在金山挣到每天可以买两件衬衫的钱。”
“哈!”赖利克先生附和道。
小虎从口袋中摸出那张纸条,递给赖利克,说:“念念上面写的是什么。”
赖利克将纸条放在油灯下,凑近看着纸条,用他蹩脚的中文念道:“你的命运将开始改变。”
他将纸条递给小虎说:“这不能说明什么。你的运气可能变得更好,也可能变得更糟糕。你可能会像你父亲那样死在别的地方,也有可能像你所说的那样,赚大钱。”
“赖利克先生,你真扫兴。”
“等你活到我这个岁数的时候,你就会像我一样,凡事都会朝两个方面想了。”
“但快过年的,说这些话多不吉利啊,应该说恭喜发财新年快乐才是。”小虎又是一脸笑嘻嘻地说。
赖利克看起来有些累了,从他的神情来看,分不清他的累到底是身体上的疲惫,还是对生活感觉到厌倦。他对小虎说:“你和其他人都会发财的,孩子。”
他站起身,脱去上衣,开始要穿干净的衬衫。小虎有点尴尬地把目光转向一边,捡起更多的脏衣服往袋子里塞。
“我得出门了,洗衣服的钱我会付给你的,但是得下次……”
小虎立马警觉起来,他扔下脏衣服,从赖利克先生那里夺回了干净的衬衫。
“不行,现在就得给。”
“我答应你,我一定去银行……但我现在需要这件干净的衬衫。”
“那就按老规矩办事。”小虎说,“你给我上英语课,不上课不给你衣服。”
“好吧,看在上帝的份儿上,我给你上课。”
就在他们达成协议的时候,詹姆斯在门外拉响了门铃。
赖利克示意小虎不要出声,但是紧接着,就听到门外的人不耐烦地捶打着门扉,叫嚷着,赖利克先生,他是詹姆斯?尼克尔。看起来,詹姆斯?尼克尔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赖利克小声地对小虎说,“你能帮我打发他吗?”
就这样,小虎和詹姆斯在赖利克先生的门前相遇了。在这之前,他们就像所有的陌生人一样,曾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彼此擦肩而过,而现在他们总算聚在了一起。
9 初遇
很久以后,小虎仍然会记得第一次见到詹姆斯的样子。他穿着贵重的西装,皮靴铮亮,看起来高大而英俊,就像他在海报见到的那个骑警那样让他印象深刻。
小虎记得自己面对这个年轻人说的第一句话:“赖利克先生病得很重,他不能见你。”也记得詹姆斯的回答,那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个高大英俊的加拿大年轻人说话,那声音后来伴随了小虎很多年,成了小虎最美好的回忆之一。尽管这段回忆带着不可避免的苦涩,但毕竟还是美好的。
小虎听见詹姆斯说:“他病得连他最后的报酬都不要了吗?”
“赖利克先生真的病了。”然后,他把门关上,把这个自称为詹姆斯的年轻人关在了门外。
小虎听到詹姆斯在门外吆喝着:“赖利克先生,你死了吗?你要死还没死,我父亲想知道你为什么还没有把那两千名工人送来。”
赖利克先生没有回应他。詹姆斯在他门上踢了一脚后,就再也没动静了。只剩下一片寂静。
小虎追了出来。
此时一个掌灯人在小巷里点亮了一盏灯笼。小虎看着詹姆斯恼怒的背影叫喊道:“詹姆斯?尼克尔先生!”
“干吗?”詹姆斯停下脚步。
“你需要工人吗?我可以为你工作。我叫小虎。”
詹姆斯大量着小虎,说:“我们要的是大人,不是小孩。”
“我已经是大人了,今年我19岁了。”
“你撒谎吧,你看上去最多只有15岁。”
“我没有!”
“你还是个孩子。”詹姆斯坚持说,他想离开,不想在这样一个幽暗陌生的小巷里跟一个陌生的小孩子纠缠不清。
就在这个时候,赖利克出来了,头上戴着那顶他老是戴着的巴拿马礼帽。他朝着詹姆斯,自我介绍说:“尼克尔先生吗?我是利奥内尔?赖利克。”
赖利克摆出一副派头十足的模样,伸出颤抖着的手。詹姆斯回握住他。
“我很抱歉,最近我身体不好。患了一种在香港这里常见的反复发作的疾病……”
“我看得出来,先生。”詹姆斯讥讽地说。
赖利克假装什么也没听见,他现在只对詹姆斯手上的那个信封感兴趣。“我看到你手上有个信封,是给我的吗?”
赖利克伸手要去拿那个信封,但詹姆斯轻巧地躲过了。
“首先,我想知道,那两千名工人在哪儿?”
“考虑到这里的实际情况,招募工作还是很顺利的,我一直打算给你父亲发电报来着。”
“赖利克先生,我已经查过了,这几个月下来你什么也没有做,还是缺两百名工人。”
“是这样吗?我们还缺两百名工人吗?哦……我会加倍努力的。不过,你得先把这两月的工资给我。”
“工资?”
“每月十镑,我们当时说好的。”
“我父亲可没有提过这件事。”詹姆斯有些不耐烦地挥动信封,说,“这是你最后一笔酬金了……”
“也许你现在就可以给我……”
“不行,看不到那剩下的两百个工人,你什么也别想拿到。”
“好吧。”赖利克无奈地耸了耸肩。
詹姆斯似乎对自己如此轻而易举的成功感到吃惊,他把信封收起放进口袋里,说:“那我们明天早上六点钟在你的办公室见吧。”
詹姆斯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之后,赖利克先生压低声音,说:“这个小混蛋!”
小虎在旁看到了两个人交锋的全过程,他突然对这个小伙子很感兴趣。他说:“我确定要去金山了。”
10 小虎的秘密
这一天晚上,小虎回到了家里。他把装满热水的水桶提到了二楼房间里。在房间的地面上,有一个单人床垫,墙上挂着一面镜子,还有一个雕花的檀香木箱子,箱子上有一个临时摆放的祖先神龛,伴着焚香、纸钱、装饰物,和一张锡板的老照片。
小虎把水桶放下,跪在粗糙的木板地上。他摘下帽子,露出了额头上短短的刘海和后背上的长辫子。他把衣服的口袋掏空,把那些拣来的爆竹放在床铺上。最后,他掏出那个裂成两半的核桃,放在手掌上端详了一会儿。
为庆祝新年到来的爆竹在小虎房间的上空劈啪作响,外面大概是热闹非常吧。但在他的房间里只有烛光闪烁着,幽暗,安静。他穿着宽松的衬衫坐在地板上,刚洗过的头发用毛巾包着,辫子松开了。
那张发黄的锡板老照片上,有一个气质高贵的三十多岁的中国男人和他那怀抱婴儿、漂亮而端庄的妻子。照片上的人像由于时间久远的关系,面容变得有点模糊,尤其是那个男人,已经完全看不清他的脸了。这张照片放在那个檀香木箱子顶上的祖先牌位旁,箱子顶上还放着饭碗、一点水果和正在冒烟的焚香。
照片上的男人和女人便是小虎的父亲母亲,而那个小孩便是他自己。这么多年来,他从广州来到香港,虽然丢了很多东西,但这张照片还是一直留着。这是他最珍贵的东西。
小虎把毛巾放到一边,脱下湿漉漉的衬衫。就在他扔开衬衫的一霎那,透过那个模糊反光、银粉脱落的变形的镜子,他看到了自己的身影。他盯着那个几乎看不清的身影,就好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上身*到腰际,那带有青春气息的乳房隐现出朦胧的轮廓,一缕缕乌黑油亮的头发松散开来,让他的脸显得更为柔和。
在小虎身上,一直隐藏着一个秘密。那就是她是个女孩子。为了在复杂危险的街头讨生活,她不得不装扮成一个男孩子。在她的内心里,她也一直希望自己是个男孩。久而久之,小虎有时候会真的忘了自己是女儿身。所以,现在,当她看到自己的乳房时,不自觉地便会用双手遮住乳房。不愿意面对自己的身体。她找来了另外一件衬衫,赶紧穿上,好将这个真相及时隐蔽起来。
她拿着筷子端起一碗冷面条,蜷缩在天窗前,触摸着那张幸运纸条,看着窗外的海湾。狂欢者在下面喊叫着,爆竹发出巨大的响声,五颜六色的烟雾飘荡在洒满月光的夜空中。
小虎充满希望,喃喃自语:“我的运气要改变了……”
外面,一个当地的小戏班正在露天的戏台上为节日中的公众演出。戏台上点着灯笼和油脚灯。一个青衣正在二胡、月琴、笙和琵琶的伴奏下唱着悠扬的假声,全然不顾劈啪的爆竹声。赖利克先生坐在附近的面食店里,品着茶,抽着雪茄,听青衣唱戏。一个侍应在他面前放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他疲惫地盯着这个在金色和红色灯笼照耀下的市场。年轻小伙和小孩们笑着,手里拿着劈里啪啦响着的鞭炮在人群中跑来跑去。
在这样热闹喜庆的夜晚,跟赖利克先生一样落寞的,还有詹姆斯。他正坐在一个欧式酒吧里,这个酒吧是英国商人和水手们远离故土身在异国他乡的避难所。他独自一人,坐在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