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三郎已经有好几次见柳玉烟回来,都是鞋上衣裳粘着泥,面容一片疲惫之色,眉宇间越见积愁。常常是兄妹刚互换了衣裳,她便锁自己在房中不发一言。
到外打听。现在,人人都说“柳三郎”怪了,这个昔日的浪荡子,竟然往城池外不远处的郊野乡下跑得勤起来。
“玉烟,你到底最近都在做些什么?”柳三郎有些疑虑,又说:“阿父大兄最近已经在盘问我为什么老是往城外郊野和乡下跑。”
柳玉烟抬头看着窗外烈日炎炎:“看府里造的孽。”
柳三郎变了脸色:“不要胡说。”
柳玉烟惨笑一声,忽然低低道:“阿兄,你知道府里今日领进来几个七八岁的女娃娃吗?”
“哦,是新来的婢子?”
“今年她们那个乡大旱。府里因为自己用度都不足,便不肯减租,照常收租。她们家里的交不出府里要的地租,府里派去收租的人就在她们家翻箱倒柜,还打起了那个家里的父亲。‘’
说到这,柳玉烟浑身一个哆嗦,本就苍白的面色又白了几分:“她们的哥哥……是个少年人,看府里催租的差役打自己的父亲,便奋起抓伤了差役的脸。”
“然后……他……他被栓住头发吊起来毒打,直到头皮从脑顶上撕裂,人栽倒地上,失血过多而死。”
‘’那个家里实在太穷,是用土胚起的墙,铺上了稻草就算屋顶。家里值钱的东西只有一个瓦罐。几个孩子也都面黄饥瘦,瘦骨伶仃。‘’
‘’于是这家的女孩子,在哥哥的尸体还倒在血泊里的时候,就被差役押着签了卖身的契子,拉着送来我们府里,服侍我们这些娘子郎君。”
“那几个府里的差役前脚走,我后脚到了。我到的时候,那家的女主人因为死了独子,家中又被搜刮一空,不知道怎么过接下来的冬天,就和丈夫商量,一起去跳崖。”
柳玉烟白着脸:“这几个女孩子都是这样来的。”
柳三郎想安慰她,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得紧紧握住她的手。
他发现少女的手在日光下仍旧发冷。
柳玉烟回府的时候,几乎全都在暴怒与恐惧中渡过。她眼前挥之不去那些死去的人的影子。
府里一次收租,逼死的农民和贫苦人,有多少呢?
柳玉烟闭了闭眼,叫道:“是我害死了他们啊!”
眼前浮光掠影,闪过一张张人脸。
府里,长兄做官,二兄读书在外,都要人情往来,要吃酒花用,要公子哥的派头。
嫂子们和姊妹们新订了云罗坊的云锦,要照着宫里传出的时新样式裁衣裙。
父亲的妾室一个个花枝招展,要吃鲍生翅肚,要争奇斗艳。
她自己呢?虽然对秀莲她们说得好听。但是平日要读书写字,她非上好的纸墨笔研不用。
今日真真切切民间走一遭,才知自己平日所用一张云州纸的价,就是那几个女娃娃家阖家的人命。
府里的用度年年都是不够的。二嫂年年都要愁。
可是并不曾见府里的日子哪一日拮据了。
这些奢华的用度,最后都要归到府里所属的那些贫苦佃农交上来的地租上。
所以哪怕是荒年,府里焉肯少收多少租子?
若是那些“乡下人”不死几个,府里的吃用怎么维持呢?
几时泪眼又蒙蒙了。
她听见自己哽咽说:“阿兄,我不要用别人的命来当自己的富贵娘子……我想出去做个可以帮乡亲们的人。做官,我想做个能救百姓的好官。”
她乞求一样看着兄长:“阿兄,你帮帮我,帮帮我。”
柳三郎一直不语。到了此刻,才叹息着用衣袖去擦妹妹的眼泪,半晌,终究低低说出一句话来:“玉烟,不成的。”
他犹豫片刻:“你。。。。。。唉,你终究是女子。且不说考前搜身一事。若是女子冒充男子去参加科举被发现,这便是欺君!我们阖家都要被问罪。何况……何况爹前些日子,刚给你看中了一门亲事,现在可能正在商量。”
柳玉烟呆呆地松开了扯着兄长的手:“阿兄,所以这段日子你才这么纵着我?”
柳三郎苦笑着不说话。
玉烟的愿望终究是实现不了的。
那让她趁着还有些女儿光阴,欢喜一下又何妨呢?
只是,唉……
半晌,柳玉烟轻声问:“是那个李家吗?我记得李家是恰恰和我家能互补的大族。只有一个适龄的郎君。”
那个郎君倒是很受柳老爷青眼,又是古板人,平生最恨不规矩的女人。据说很仰慕颇有规矩的柳家。
柳三郎不忍说话了。只是一同沉默。
雀儿在枝头叽叽喳喳叫。
它力小翅弱,飞不出这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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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多久,府里就发现了兄妹俩的这一点小把戏。
是一个二少夫人府里的粗使婢子透得口风。
连还没彻底定下的亲家都听到了一点风声,派人来隐晦地询问――询问这家的小女儿真的抛头露面在外面行走过了?
府里的长辈都大怒。忙不迭向亲家解释了只是谣言。
然后转头把柳三郎狠狠打了家法。
把柳玉烟再次关了起来。
要把这两人的婢仆全都拉出去卖掉。
最后救了那些婢仆的是柳玉烟的一翻话。
她被关在房里,面色苍白,头发披散,死死抓着一根尖锐的簪子,抵着脖子:“女儿想:女儿的命或许还有一点用。”
这是柳家唯一的嫡女。刚和大族李家谈妥了一些亲事的档口,若是这个嫡女自尽而死,却只为了几个婢仆的流言传出去,柳家的脸还要不要了?
因此最后,也只是把服侍过这对兄妹的婢子,都扁作了粗使婢子。
柳三郎也被放了出来。只是因为伤势重,要卧床。
只是气得柳老爷狠狠在柳玉烟门前骂道:“卑贱女子,还妄想女扮男装去科举!逆女!逆女!若是教你得逞,我家门第清誉,就毁了个干净!指不定要摊上欺君的大罪!”
说着,柳老爷气得破口:“你还去和那些差役动手,只为了几个下等人?败坏门风,败坏门风!”
那天晚上夜半的时候,月光皎洁,透过木窗镂空的雕花图案,照在一个囚徒的身上。
她抱着膝坐在墙角,看着千百年不变的流银,泻了一地。
“月光如女子,夜里才能悄然出现。千年皆如是。”
“五娘子――”木窗开了一条缝一个放着吃食的包裹悄悄递进来。
她听见窗外有人说话,声音颤抖:“娘子,不是婢子告的密。但是,婢子、婢子对不起你……”
是那个送过点心的翠幔。
柳玉烟只是笑了笑:“是那几个女娃娃?”
窗外的声音没有消息了。半晌,才听得那声音低低道:“她们糊涂,娘子,你是好人,她们只是糊涂。二夫人哄骗她们,只要说出来,就免她们家下一年的租。”
柳玉烟没有说话。只是抬头看着月光。
千百年不变的月光。
静默的。轻飘飘的。
一如女子总是卑弱的身影。
一如贫苦人家总是轻飘飘的命。
她轻轻说:“我不怪她们,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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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家的小女听说吃坏了东西,病了一阵子。
但是京师两个大家族的联姻,还是就这么要成了。
柳玉烟被许给了李家。
做女儿,还可犯犯痴。
做媳妇呢?做媳妇,就是不许有任何多想的东西了。
柳玉烟安静了好一阵子。
只是她身边的婢仆全都被换了。
换作的是别院的下人,像看守囚犯一样。
但柳玉烟却喃喃:“也好,也好‘’
柳三郎也被锁在了自己房内。
眼看婚期将近。
☆、第23章 番外之柳家幼女五番外完结
大婚之日,
十里红妆。
只是抬着花桥的队伍,途经衙门前,忽然花桥里面响动起来,猛地轿夫抬不住花桥的动静了。
花轿一倒,轿夫跟着跌倒。队伍里被轿夫和花轿带得倒了一片。
顿时队伍骚动起来。
“啊呀!”人们纷纷喊叫起来。
那个从花轿中爬出,跌跌撞撞起来,披头散发的女子是谁?
一身的艳红,是新妇!
那新妇,在一片哎哟倒地的混乱中,直奔衙门的登闻鼓而去。
登闻鼓响了起来。咚咚咚。
衙门的人开了门一看,顿时被眼前的场面吓
了一跳。
那新妇艳妆浓抹,却遮不住憔悴,她敲罢,登地扔下木捶,喊道:“民女有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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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知府不好当。顶着柳李两大家族中人难以言语的目光,那知府咽了一口唾沫:“台下女子,状告何人?”
“一告柳家,草菅人命,逼死佃农无数!”
“二告柳家,強夺亲妹策论,弄虚作假!”
“三告世道荒唐,不许女子科考,埋没英才!”
知府想:“原是个疯妇。”
这场闹剧,最后知府格外善解人意地让柳李两家把这个“疯妇”带回家去。并格外“宽容大度”地表示:鉴于此女子发疯,这登闻鼓便敲得不算数了。
这样的新妇,李家说可不敢要。因此当晚第二天,就悄悄一顶小轿子,抬回了柳家。
让柳家,自己“处理”。
然后李家只是对外表示新妇身体不好,需要静养在内宅。
满城百姓都好奇当日拿喊冤的新妇到底要喊什么冤。只是知道内情的柳李两家,都齐齐闭了嘴,严令当场的族人不许言语。
从此,这个少女便在两家成了忌讳。
身体虽然虚弱,却一直不至于卧病在床的柳玉烟,被悄悄地送到了一个偏僻的院子里锁着。
据说开始病得厉害起来。
那是在冬天的一个日子里。
冷得厉害。因此看守的仆人们都去躲懒了。
柳三郎费劲心思,终于在那一日悄悄翻了进去。
只是一见妹妹的面,他骤然大忪,几至泪下:“玉烟,玉烟,何至于此……”
床上那是一床破烂的棉絮,躺在破烂棉絮堆里的柳玉烟形销骨立,病得几乎不成人形。看见柳三郎,她惨白的脸上竟然有一丝微笑:“阿兄,你来了。”
柳三郎又怒极,又是悲极:“我……我去给你拿我房里的锦被……”
柳玉烟阻止:“不要。阿兄。是我说,我再不愿用柳家的那些所谓富贵东西。”
她费劲力气要坐起来,却坐不起来。
柳三郎连忙上前,把她靠在自己肩膀上。脱下外袍裹在她身上。
她的面容惨白得不见一丝血色,嘴唇青紫,目光却极黑极亮:“阿兄,我痛快。我痛快。终于当着所有人的面,喊出了我要的。”
柳三郎颤着声音:“你太傻了。”
柳玉烟笑道:“阿兄,你还记得我小时候那一年吗?阿母带我们去看庙会。”
柳三郎听了,发愣。半晌,低低说:“自然记得。”
他们与大兄是一母所出。他和玉烟是龙凤胎。然而他们兄妹出生的时候,爹正欢喜一个外头的女人。
阿母难产惨叫,几欲身死的时候。爹却正在为那女子描眉,一派恩爱。阿母刚从死地里挣出命来,爹就就装作去关怀爱妻的模样,旁敲侧击,问接这女人入府的事。
因此阿母生下他们,自此就对爹心冷了。连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