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无数雨打去》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人间无数雨打去- 第53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九娘拿着诗,不明所以。
    勉强认出上面写得什么,九娘讶异笑道:“阿公给我一首情诗干嘛?”
    族人们面面相觑。族长怒瞪了人群最后边的,九娘的父亲卫学士一眼。
    堂叔看九娘一脸懵懂,苦着脸说:“九姑,你对孙七郎怎么看?”
    九娘想了一会,虚岁十二岁的小姑娘答道:“他是个好人。他的爹妈也是好人。”
    大家都说不下去了。最后族里人都灰溜溜地走了。
    九娘看到跟着众人一起离开的人里,隐隐地,似乎还有一个眼熟的孙家人。
    只留下原地的卫学士,看了女儿一眼,长叹一声。
    九娘对这一切感到很迷惘。
    她毕竟实际岁数只有十一岁,又从小长在深闺。虽然是个名将胚子,到底也只是一个孩子。
    从那天以后,她的生活忽然一日日,好像掉到了冰窟里。
    她的丫头、婆子,全都给撤走了。
    她的衣服被换作了麻衣布裙。她的被褥换作了薄薄的一层。
    她平时滋养身体的药,都没有送来了。
    想要喝口水,只能自己去厨房烧。想要吃东西,除了一碗冷粥外,只能自己去翻找。
    没有人再叫她“九娘子”,也再没有可以抱着她走路的仆妇。
    她一双小脚,根本走不了路,只能躺在塌上忍着腹中的饥渴。
    她拖着小脚爬去找父母,手上爬破了皮,但是爹妈都不见她。
    原先所有对着她的笑脸,一霎时都变了。
    亲戚族人不相见,仆从婢女冷眼对。
    九娘想尽兵法里的兵策,也想不出这是为了什么。
    大约这样过了五天。九娘昏昏沉沉躺在床上,肚里雷鸣一样地叫,身体轻得好像随时要飘走。
    她这样的身体,根本禁不得这样的待遇。
    堂婶来看她了。
    堂婶看到一向喜欢的侄女变成这个样子,也忍不住泪如雨下:“九娘,你何苦如此倔强?我家养大女儿,就是要给家里增光的。你非要跟家里作对,偏要败坏家门?”
    倔强?九娘昏沉的脑袋里,仍旧是一头雾水。
    堂婶却说:“大家都在等你。”然后就抽抽嗒嗒地走了。
    大家是哪些人?
    等她?等她干什么?
    又过了一天,大概是等得不耐烦了。卫孔氏哭天抹地来了。
    “妈!”九娘昏头昏脑地瞧见卫孔氏,细细地叫了一声。
    卫孔氏就匆匆塞给女儿一截麻绳,一句话没跟女儿说,又哭着又叫人扶了出去。
    九娘刚喝了碗冷粥。腹中还是火烧火燎,头脑还是晕里晕气。她费劲地想了想妈送麻绳过来的用途,比了比枕头,就把麻绳塞到枕头下殿起来。使自己躺得高,舒服了一点。
    迷迷糊糊想:不管我做错了什么,至少妈还是念着我的。
    又过了一天,她爹卫学士也叫人请了过来。他也一句话没有,送了一壶酒。
    只是九娘这时候已经半昏迷了。自然也没有喝。不然一定会感慨:爹也到底还是念着我的。
    九娘再次醒来的时候,感觉人已经好过多了。
    似乎肚里吃了肉粥,脸上擦着热巾布。
    她爹妈好端端坐在她跟前。难得的,对她齐齐笑了起来。卫学士和蔼地说:“想不想去看看牌坊?”
    九娘想问之前发生了什么?却没有问。只是乖乖点个头:“嗯。”
    十九座牌坊,像一片石林。
    九娘有生以来头一次教父母围着。
    娘抱着她,爹跟她说着话。她靠在母亲的怀里,捋父亲的长须,闻母亲衣襟上的脂粉香,阳光暖融融地照下来。
    没有小妾,没有仆妇,没有丫鬟婆子。一家三人影成双。
    他们正亲密地说着话,过了一会,忽然听见不少族人欢声笑语地也出来踏青。
    看见九娘他们三个,也都过来打招呼了。
    堂婶笑眯眯地:“马上就要过十二岁的生辰了呀?要不要婶婶做的熏花糖?”
    堂伯朗声笑:“小馋猫。”
    堂叔父则是摸摸胡须,嘀嘀咕咕:“熏花糖,吃了薰掉牙。”
    花香飘过牌坊。牌坊两旁生了大朵杜鹃。还有不知名的蓝色野花。
    金色阳光洒落下来,一片笑脸融就暖融融的空气。
    这本是九娘最喜欢的一幕。
    她就喜欢人人都开开心心的。不要悲伤,不要难过。
    正在这一派和乐的时候,忽然听见几个人大惊小怪的声音:“那不是卫九娘吗?她怎么还活着?”
    另一个人说:“哈?怎么,难道他家真像是孙家说的那样,要给卫九娘重新订亲了?卫家这回也要出了二嫁的女儿了?”
    那是几个偶尔逛到卫家牌坊这边,作闲人打扮的浪荡子弟。
    他们的窃窃私语,故意说的很大声。使卫家人的脸一下子消失了笑容。
    那种九娘最怕的又苦又冷的沉默,一下子恢复了。
    她听见父亲缓缓开口:“九娘,你知道卫家发家是因为什么吗?”
    这是每个卫家人都知道的。
    姓方书生在一篇传记里,记叙了一个被亲戚所不齿的破落之家,因出了一位上吊殉夫的烈妇而声名大噪的情景:“自贞女死,闽南皆悚动,荐绅士君子多为唏嘘,里巷感伤。好事者传之图,讴歌其事,喧腾儿童女妇间。于时闽南之人,咸知东门卫氏云”。
    九娘默然许久,半天,才说:“爹妈,女儿早已心许孙七郎。生时百年盟,死归同寝眠。相思无单行,鸳鸯不独活。”
    她终于知道,大家一直在等什么了。

  ☆、第72章 无盐女(八)

各路认得不认得九娘的族人,都来瞻仰吊唁这位才十二岁的族中“烈女”。
    后来,孙家也来人了。
    在九娘的棺材前,孙家说:“这孩子,说了叫她好好改嫁,她却非要……唉。”
    只是,我休息的时候,偶然撞见孙家来吊唁九娘的孙夫人对丈夫说:“这孩子,叫我儿等得好辛苦。”
    族人们倒是很高兴。按这里的风俗,人死了要摆七天的流水宴。
    他们大吃大喝了七天。连闲人也来了不少吃吃喝喝的。于是连闲人也很高兴了。
    更高兴的是,过了几天,在九娘生前就偷偷准备好的华表也树起来了。卫家的名声更上了一层楼。
    就等着上面封烈女树牌坊的旨意到了。
    估计会等着跟卫大学士的升迁指令一起到。孙家的孙大老爷向公公眨眨眼,示意地说了这个消息,问他去不去赴任。
    公公哭了一阵子,就说:“唉,儿女不幸,一个个离老夫而去。但是老夫怎可为儿女私情,耽误家国大事。”
    于是两个人也喝起酒来。
    这天晚上明月高悬,清辉照亮人间,风舒适清爽地吹,一派喜气。几乎没有人不高兴。
    他们喝的醉醺醺的时候,我给九娘守夜。
    这天晚上,明明风向不对。招魂的白幡却还是被吹了起来。
    我回过头,看看喝的兴高采烈的人们,看看九娘的牌位,想起了嫁到卫家之前,看过的一篇游记,上面写了一首关于闽南风俗的诗:
    闽风生女半不举,长大期之作烈女;
    婿死无端女亦亡,鸩酒在尊绳在梁。
    女儿贪生奈逼迫,断肠幽怨填胸臆;
    族人欢笑女儿死,请旌籍以传姓氏;
    三丈华表朝树门,夜闻新鬼求还魂。
    还是不要还魂了罢,九娘。
    这样的人世,不希望你再来。

  ☆、第73章 无盐女(九)

才九岁的雁湖船家的女儿,小愈,跳河了。
    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据说是未嫁夫殁,于是她不食数日,最后投湖而死。尸体随流水漂至夫家门前而止,两人因而被合葬。
    这当然是假话。
    阿仁那天看见,小女孩的父母苦苦劝她:“家里出了个烈女,是可以全族都免除许多搖役杂税的。你爹爹,就不用教人驱使,你弟弟长大后,就不用再去做苦役。族长还许诺,日后都不打我家船的主意。”
    小姑娘整日捕鱼游水,纵然生活苦难,依旧带着湖水一样清凉的天真烂漫,她亲亲弟弟的小脸,很开心地,像个姐姐那样,拍拍幼稚的胸脯:“那就殉夫!”
    她从小长在湖上。见过殉夫的。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只要投入水中,没过几天,就会有人吹吹打打,把一座华美的木匾送到那个女人的家里去。
    接着那一家就可以免除许多的赋税。日子就会宽宥起来。
    小愈身上绑了一块大石头,坐在小船上。湖边是一圈听说她要殉夫,赶来围观的人。
    她的父母哭着,正要解开小船的揽绳。她才四岁的弟弟在一旁睁眼看着,黑乎乎,湿漉漉的眼睛,好奇地望着这个世界。
    那些围观的人里有附近最有名望的秀才,还有德高望重的族老。甚至还有县太爷派来观摩的衙役。
    小愈从小和爹妈在船上生活,一条破船一张网,还要被官差收鱼税,偶尔下船卖鱼补网,也要受湖霸欺凌。族里也是最底层的那一拨人。从来是被这些人蔑称为“咸鱼佬”。
    此刻,这些人看小愈的神色,却竟然带了一点敬重。好像小愈这一刻不是那个鱼佬的女儿,而是一个值得多看一眼的传说。
    小愈背上的石头使她一动不能动。但这她从这些人的神色里明白了,自己做出的这个决定,是多么的了不起。
    她做了一件连秀才和族老都佩服的事!
    小愈有点人来疯。
    船的缆绳解开了,她的父亲撑着船向湖中央进发了。到了湖中央,就要把她推下船去了。
    她笑嘻嘻地高喊:“我要死!我要死!我跟着他去了!”
    这句话是跟从前打鱼的时候,看见的跳湖殉夫的女子们学的。
    九岁的小愈不明白死到底是个怎么样的感受,她只记得,只要那些女人高喊过这句话,就会迎来一片更真心实意的尊敬目光。
    这结果当然如小愈预料的一样。
    大人先生们第一次用正眼看了看这个女孩子。
    她的阿爸阿妈却哭得厉害,手抖得连桨都撑不住了。
    小愈安慰他们。他们却哭得像个小孩子,比她都不如。小愈没法子,不知道这样的好事他们为什么要哭。明明是爹妈劝她的。
    她只得低下脖子,看着湖面。
    正是三月好风光。
    湖边青青草,湖水幽幽荡。
    我要干一番大事了,小愈想。
    她站起来,倾身往后一倒,石头的重量带着她自己的重量,倒进了湖水,激起了高高的浪花。
    …………
    湖水对从前的小愈来说,是清凉的,温柔的,会爱抚着她的。
    但此刻,湖水从她嘴巴里,鼻腔里灌进去,头脑轰鸣,胸口剧痛。
    任手脚怎么滑动,都无法向从前那样浮上去。背上传来的巨力,一直拖着她向湖底最深处沉去。
    和善的湖水像是巨兽,吞噬着她的呼吸。
    水里,眼前的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只有连串的泡泡。
    原来死,原来这个殉夫,是这样的。
    一点都不轻松。
    她的耳朵里也灌进了水,隐隐约约听见水面上似乎闹腾了起来。
    扑通一声,有什么东西跳进了水里。有人向她游过来了…………
    小愈被人托着,总算头浮出了水面。她浮出来的地方,旁边就停着她爹妈的小船。
    她顾不得看是谁在一旁费力将她带着大石头一起拖上来。她先是吐出了好多水,眼前和胸腔还是一片模糊,听见自己的满含惊惧的哭喊响起来:
    “爹,妈,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