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飞机时穿的这一件灰呢大衣。为什么?同样说不清。
……他知道,此时此刻自己的脸色有一点灰白,甚至说它“苍白”,大概也不
为过……
他还知道,郭秘书此刻一定坐在机舱过道对面那个离他最近的座位里,在密切
地注视着他。郭立明是个好秘书。该他做的事,一件都不会少做。不该他做的,绝
对不会多做一件。特别难得的是,他总是消失在需要他消失的时候,出现在需要他
出现的那一刻。贡开宸还知道,此刻,郭立明内心里一方面是担心他身体状况发生
意外变化,另一方面是在想寻找一个合适的当口,向他汇报马扬的详细情况。贡开
寰知道,在这件事情上,郭立明会做得非常主动的。虽然贡开宸没有授意,但是,
郭立明一定会主动地千方百计地去搞清楚这个马扬的底细。
……但此时此刻,贡开宸并不想听郭立明的情况介绍。此时此刻还有一件比
“马扬”重要得多得多的大事,需要他趁飞机降落前仅有的这一两个小时里,对它
进行一次最后的估量:此次,他带了一份请辞报告去北京。他要认认真真地再合计
一下,再盘算一下,见了总书记,到底要不要主动提出辞去K 省省委书记一职,主
动为K 省这两年发展的滞后、缓慢,承担应该由他来承担的那份责任。如果要提,
什么时候提出最为合适……
请辞报告在抽屉里已经放了许多天了。是他自己起草的。修改了很多遍。也许
是因为“痛下决心,如释重负”的缘故吧,一开始就写得很顺手,一气写了五六页。
说了许多“心里话”。写完后,心里果然轻松了许多,甚至还生出些许“悲壮”
之情。有几个核心段落,写得相当有文采。重读之余,不禁感慨系之,怦然心动。
但经验老到的他从不相信信手拈来的“成果”。于是按老习惯,将它丢进抽屉,冷
静地锁了一个星期左右,而后再拿出来审读。果不其然,觉得当初下笔未免有些感
情用事了,字里行间隐隐地、却又是顽强地透露着一股不该有的“委屈”。大加砍
削,剩下一页半左右,再冷一冷,锁它两天,而后字斟句酌地又推敲了几遍,改去
了所有带感情色彩。或有可能引起误解的用词和语句,把通篇的主旨完完全全、干
干净净地锁定在“责任”二字上。
这件事,要不要跟常委们打个招呼呢?犹豫再三,觉得还是先不要声张,以免
引得满城风雨,杯弓蛇影。等了解到中央确也有此意以后,再去做工作,为时也还
不晚。为防泄密,他甚至都瞒住了小郭,没按通常会做的那样,把草稿交付郭立明
去誊印;只是取出五年前从北京琉璃厂荣宝斋买的那本木刻水印仿古信笺,磨一池
墨汁,舔饱毛笔,亲自将草稿恭恭敬敬地誊抄了一份,签上名字后,还郑重其事地
盖上了一方私印。开罢信封,端坐在办公室那把布面的老式软垫圈椅里,居然面对
着那方仿宋铁线阳刻大红印章,闷闷地呆坐了好大一会儿,一遍又一遍默读着这份
简约、恳切到了极点的报告,唇角不禁略略地浮起一丝苦涩的微笑。是的,此举在
他,并非只是个“姿态”,更不是借机要给中央哪个部门、哪位领导施加什么“压
力”,也不是以此宣泄多年来工作中积累的怨气,不,他是真诚的。他真诚地要以
自己的“请辞”昭告天下:他贡开宸愿意为自己没能做好的事负一切应负的责任,
并恳请后来者能从中汲取应该汲取的教训,真正办好K 省七千万人这一档档大事。
但教训到底在哪里呢?一想到“教训”,他又难免激动起来。
教训……众说纷纭……实在是众说纷坛啊……
假如总书记问到这一点,自己能把它说清楚嘛?说不清?还是……说得清?
胀懑的胸臆间,顿时又自觉异常地沉重起来……呈现在眼前的这两页仿古木刻
水印信笺和一笔一画俱端正凝重的字迹也仿佛模糊了,并且晃动着飘摇起来,惟有
那方大红印章在飘摇中越来越显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厚重……这方仿宋铁线阳
刻私章并不是他最喜欢的一枚印章。誊抄完报告后,到底铃盖哪方印章,也颇费了
他一番心思。这些年,贡开宸积攒了不少枚印章。最讨他喜欢的大约有那么五六枚。
所谓“喜欢”,在他,主要不看石质i 也不看是否出自名家之手。因为,以他
的地位,要得一枚名家的作品,一方珍稀的石料,都不是难事。最难的是,小小方
寸之间,刻家走刀运锋,能充分营造出一种他所要的气韵和气度,能得其心而透其
意,也就是我们前边提到过的那六个字:“朴素,坚硬,大气”——在这儿,“朴
素”
二字应该更换成“拙朴”。以此标准衡量,最后筛选出的五六枚中间,真让他
爱不释手的无非也就一二枚而已。但经再三斟酌,最后用在这封请辞信上的那一枚,
却并非是他最喜欢的那一枚。为什么?他觉得那一枚刻得太“大气”了。字体又是
古奥的秦篆。变形中张扬着个性。“大气”,用在激战前发表的“撤文”上,可谓
相得益彰。张扬个性,用在私人之间的交往中也还勉强说得过去。而今天,要针盖
的是“请辞报告”,怎么能“大气”?又怎么能“张扬个性”?“大气”了“个性
化”
了,再加上一个“古奥”,都会让人觉得有“不服”、以至过于“嚣张”之嫌
……
这都是非常非常犯忌的啊……,怎么能“大气”?又怎么能“张扬个性”?
“大气”了“个性化”了,再加上一个“古奥”,都会让人觉得有“不服”、以至
过于“嚣张”之嫌……这都是非常非常犯忌的啊……
;
省委书记——K省纪事
;
5
郭立明一直没敢回到上飞机时分配给他的那个位子上去。这几十分钟里,他的
确一直坐在离贡开宸不远的那个空位上,密切地注视着贡开宸脸色和脸部神情的每
一点细微变化。后舱的暗处,还坐着两位军医。这是应郭立明的要求,由军区空军
派来的。郭立明没让他俩穿白大褂。他不想让贡书记觉出有大夫随行,不想把这一
路上的气氛搞“紧张”了。按说,六十岁刚出一点头的贡开宸身体一直还是挺好的,
无非就是有一点晕机(跟年轻时就有的那点恐高症有关吧),一般情况下,吃一两
片“乘晕宁”或“安定”,闭上眼睛歇息一会儿,等一接着药性,就没事了。郭立
明跟着,经历过多少回了,每一回都这样。但这一回,郭立明却不敢大意。这一段
时间以来,“老人家‘的状况有所变化,一向挺正常的血压,高压却时常会突破一
百四十这条警戒线。睡眠更不好了。过去一两片安眠药就能被”打倒“的他,现在
往往三片四片也”打不倒“了。眼圈发青了,并且出现了衰老的重要症状——眼袋
严重下垂,头发越见稀疏,脸部的肌肉也日见松弛……
正如贡开宸料想的那样,郭立明还想在飞机降落前,找个机会向他做一个情况
汇报。
但跟贡开宸猜想的不一样,郭立明要汇报的,并非是马扬的情况。前些日子,
郭立明的确主动去了解了一下那个马扬。郭立明很明白,贡开宸早晚是要找这个
“马扬”的。不管是正面找,还是侧面找,是悄悄地找,还是“大张旗鼓”地找,
事先准备好一份有关马扬的详细资料,是绝对必要的。避免事到临头,被动。但此
时此刻,他觉得最重要的还不是“马扬”。一向谨慎有余的他,鼓起千百倍勇气,
要犯一次自己人生的大忌,做一件自打来到贡开宸身边后从来也不会做、从来也不
敢做的事情:干预一下这位省委一把手的一次重大决策——他要力谏贡开宸,让他
千万不要去主动请辞。
郭立明是在一个很偶然的情况下,得知贡开宸已经向中央写了请辞报告的。他
当然不会去翻看贡开宸的抽屉。但按保密规定,他有责任每天去清理书记使用的字
纸篓。一旦发现有记录带密级内容的废弃字纸,在以往,当天就得交保密室,集中
销毁。现在各办公室添置了先进的碎纸机,便自行先将它们粉碎,等粉碎机贮藏箱
里的积存物累积到一定程度,再取出一并交保密室处理。那天,他就是在清理字纸
篓时,发现了贡开宸扔弃的那份最原始的请辞报告草稿的。一开始,他并没有把它
当一回事。因为,他跟省委大楼里的每一个人一样,绝对不会相信,生性刚强、并
历来自信的贡开宸竟然会“主动请辞”。完全不可能嘛。贡开宸头脑里即便也会偶
尔冒出这种想法,充其量也是一时性起,说说气话,发泄一下,而已而已。但后来,
一再地在字纸篓里发现此报告不同稿本的“残片”,经过仔细比照,“研究”,他
看出,书记是在反复修改着这份报告,精心地运作这件事,他才渐渐地把它当真了。
但他还是不相信,到最后一刻,贡书记真的会向中央呈递这份报告。一直到今天下
午七点左右,贡书记的大儿媳修小眉打来一个电话,才使他确信,这一回贡书记是
动真格儿的了。那时候,他们已经准备要去机场。修小眉间,出什么事了,要赶去
北京?郭立明说,没什么事啊,就是中央领导召见。修小眉追问,真没出什么事?
郭立明反问,你觉得呢?修小眉迟疑了一下说,没出什么事,他为什么要我马上把
全家人都召集到枫林路十一号(贡开宸的住宅小院),并下达了严格的禁行令:在
他回到K 省前,不许家人随意离开枫林路十一号外出活动。特殊情况者也不得例外。
一定要外出者,必须获得他本人或修小眉的批准。但他又告诉修小眉,在他赴京期
间,家人中不管是谁、以什么事由向她请假外出,她都不要准许。否则,便拿她是
问。听修小眉这么一说,郭立明心里一紧,嘴里却只是曼声笑应道,是吗?那贡书
记对你们可就是太严厉了。
“我爸他真的没事?”修小眉的声音中已经带上许多不安和忧戚的成分了,
“他……他真的要被免职了?”从她嘴里突然蹦出关键的这一句。
“免职?开玩笑。谁跟你传这个谣?”郭立明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
“你真不知道?”修小眉的声音开始发抖。
“谁说的?告诉我。”郭立明严肃起来。
“……”修小眉沉默着,从电话里传来她粗重的喘息声。又过了一会儿,她说
道:“我看到……看到他写给中央的那份辞职报告了……”
“你怎么看到的?”郭立明追问。
“……”又是短暂的沉默。
“修大姐……”
“……有三四天了吧……那天晚上我上枫林路十一号给他送药……你知道的…
…最近他血压不太稳定……睡眠也不太好。我又不太放心你们省委大楼门诊室那两
个实习大夫,所以,总是从我自己的医院里取一点药给他送去……我赶到枫林路十
一号,不算晚,九点来钟,到他房间,就看见他正歪坐在那把旧的藤躺椅里睡着哩
……最近他有这个毛病,晚上八点到九点之间,总要打一会儿瞌睡(这个‘新变化
’郭立明也发现了)。然后,精神特别昂奋,可以一直工作到后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