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归宿是在你母亲这儿。这二十来年坎坎坷坷、恩恩怨怨,这一切,你母亲可以
证明,这个杜光华不想靠自己口袋里的那点臭钱摆布任何人……”
说到这里,杜光华的眼眶湿润了。开始哽咽了。说不下去了。
杜光华这次回大山子,中心任务之一,当然是续缘,完婚,说得肉麻一点,就
是“冲着菲菲她妈,了却一生情债”。好在这笔债是自己欠自己的。中心任务之二,
却是找他当年学徒时的师傅,该师傅姓赵,名长林。是的,著名省劳模赵长林就是
这位杜某人当年的掌门师傅。找师傅,也是想还一笔债。说起来,这也是一笔情债。
当年赵劳模在这个极聪明极伶俐的杜光华身上煞费了一番苦心,本意是绝对想把他
培养成方方面面俱佳的“接班人”。但徒弟偏偏不领这个情,愣是一根筋儿走到了
“反面”。在宣布开除徒弟的大会上,赵劳模缩坐在最后一排,脑袋耷拉得比这个
徒弟还要低,真是恨不能钻进胯巴裆,一口气把自己憋屈死了事,回家就生了一场
大病。他病,他心里承受不了,并不是因为自己大失面子。赵劳模有一点挺棒的,
他向来不把自己这个“劳模”金牌看得特别怎么样。他特别清楚,这劳模是上头把
你选上的,并不是你真比谁强多少(当然也有某些强过别人的地方),别老觉着这
块金牌就是该着你似的。这就像有一些当官的挺清醒,什么官不官,不就是一张纸
(任命决定)吗?一张纸,你上来;一张纸,你下去;一张纸,你在这儿于;换一
张纸,你就得上那儿干。得把这事想透了,看透了。他难受,是实实在在为这个徒
弟的未来发愁。杜光华到他家去道歉,告别,师傅躺在床上,嘴里翻来覆去念叨的
就一句话:“你咋办呢?今后你咋办呢?咋办?”那天,师徒俩再没说别的,也实
实在在没别的可说了啊……后来,‘杜光华就离开了大山子。当时他信奉的就一句
话:“树挪死,人挪活。”他还坚信,这世界终究不是为了憋死人而存在的。东方
不亮,西方亮。西方不亮还有别一方嘛。
那天,“永在岗”服务总店生意不错。虽说是“总店”,其实只不过是在街面
上搭起的一个临时性建筑。但硕大个招牌上,红底白漆三个“永在岗”大字,却煞
是醒目。店堂里,五六个穿统一制服的店员忙着为人擦鞋、修鞋。修鞋是生意做大
了以后,又添加的一个服务项目。大约快到下班时分,店里有人告诉赵长林“有位
先生找你,他说他叫杜光华,是您从前的徒弟……”三四年前出过一回工伤事故以
后,赵长林的脑袋瓜就不像过去那么特别好使了,尤其爱忘人名,居然一时半会儿
没想起这个“杜光华”:“我的徒弟?这名字咋那么耳熟?”杜光华一手提着用大
红福字彩纸捆扎整齐的点心盒子和水果篮子,一边笑嘻嘻地走了过来,说道:“您
能不耳熟吗?”赵长林一愣,终于喊叫起来:“嗅……杜光华……你这个杜光华…
…杜光华……”
杜光华这次来要报答师傅。不是送钱,那样太“低俗”。当然,适可而止地,
他觉得自己也应该贴补师傅一点,但主要不是送钱。最近他从省报上看到关于师傅
和“永在岗”的报道,放下报纸,他挺心酸。(自从离开K 省,自从赚到第一笔钱,
自从自己可以不再为生活而犯愁以后,他就一直订阅K 省省报——不管游走到哪块
地面上。)他想帮师傅一把,帮他“换换血”“换换心”,换一种方式生活。他要
让师傅确信,中国已经发展到那一步了,每一个中国人,只要你不犯法,只要你肯
于,会干,又输得起,现如今都是可以真正当自己家的了,也能真正做自己的主了。
随后,赵长林把杜光华带到大堂后首那间用纤维板分隔出来的“经理室”里,
问:“听说你在外头发了,成了款爷了。”杜光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道:“啥款
爷。瞎混。走,找个地方,咱师徒俩喝两盅,好好唠一唠。”赵长林忙说:“别。
这会儿正是工作时间。”杜光华哈哈一笑道:“嗨,您当经理也挺模范。”赵长林
又赶紧说道:“别别别。别跟我再提‘模范’这一茬了。窝心。”说着举起茶杯,
向杜光华示意道:“有事吗?杜老板,您不会是来找我擦鞋的吧?”杜光华忙举起
茶杯,上前轻轻地碰了一下说道:“师傅,这哪能呢?我哪能让您给我擦鞋……”
随后,杜光华强行把师傅拉出了这间用纤维板分隔出来的“经理室”,上附近一家
茶座里,说了半天话。到晚间,赵长林就紧急召开了个“全体员工大会”,会场就
设在打烊后的“永在岗”服务总店店堂里。
“今天临时召集大家伙,讨论这么个事。有人提出,要收购我们永在岗服务公
司……”
赵长林一开始还没敢亮出“杜光华”来。在场不少人都知道杜光华,也都挺瞧
不上他的。赵长林担心一开始就亮出他来,大家伙心里一顶牛,这件事就绝对办不
成了。
“哪根藤上结的烂倭瓜,想收购我们‘永在岗’?嘿,嘿,口气不小哇!”
“那烂倭瓜,就是杜光华那小子吧?”“咋的了,他也下岗了,看上咱‘永在岗’
了?”“他下岗了咋还有钱收购我们呢?”“会场”上立即响起一片议论声和嬉笑
声。事实证明,大伙打一开始就知道长林说的那个“人”是谁,很快就把这层“窗
户纸”给捅开了。
“别瞎嚷嚷。听长林说下去。”有人喊了一嗓子。但嬉笑和议论仍在继续中:
“当年被开除的主,来收购我们?他想干啥呢?显摆自己,还是寒觇我们?”“操,
你们能管住自己这张臭嘴吗?!听长林把话说完。”又有人喊了一嗓子,但嬉笑声
和议论声仍在继续。“下岗已经够丢人的了。再让一个当年被开除的人收购,咱们
还做不做人了!”有人站起来向外走去。会,还真有点开不下去的样子了。
;
省委书记——K省纪事
;
35
第二天,赵长林骑着一辆旧自行车,匆匆赶到开发区管委会机关旧楼,找马扬。
那次,在旧楼里看长林替机关干部擦完鞋以后,马扬曾紧紧握着长林的手,对他交
代过,以后,只要你想找我解决问题,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可以直接来敲我
的门。他也给开发区管委会机关的同志交代过,赵长林,以及像赵长林那样由下岗
工人创办的企业发生问题,都要当急办件来对待。知情者必须立即汇报,七十二小
时内必须拿出解决方案,不得有误。但,这段时间以来,赵长林一次都没用过这柄
马扬亲赐的“上方宝剑”。不仅没有直接去敲过马扬的门,间接地拐着弯地托个人
去敲个门捎个话之类的事,他都没干过。他不想麻烦领导。只要自己能熬得过去,
就自己熬呗。这就是“赵长林本色”。但今天他必须去找马领导了。他拿不准这大
主意了。这一向,他心里正烦着哩。“永在岗”创办起来,并得到省市各级领导重
视支持后,开头一段形势不错;却不料,没多久,不少人纷纷仿效办起了“长在岗”、
“好在岗”。“都在岗”……服务公司。最近还有人办了个“老妈在岗”,专营家
政服务,挺吸引人。赵长林当然不能不让别人干,都是下岗的主嘛,有饭得让大伙
吃嘛。这一点,赵长林想得开。现在的问题是,在这样一种竞争局面中,怎么能使
“永在岗”继续存在壮大发展。壮大发展,不是一句空话,得有资金啊。现在杜光
华主动找上门来了。似乎是件好事。但烦心的事是:杜光华这种人的钱,能使吗?
假如能使,怎么使?假如不能使,银行能帮我赵长林一把吗?但银行里我没熟人。
这银行的钱,又该怎么使……等等等等,一系列的问题,都纠缠着他今天非得来找
马扬。
赵长林敲敲马扬办公室的门,里边偏偏没人答应。马扬不在办公室,这时候他
正在某个陈设简陋的会议室里跟杜光华谈着哩。杜光华是来谈“投资问题”的。初
步接触了一下,马扬觉得这位“杜老板”挺有诚意,就决定让两位处长先跟他谈具
体问题,最后再来作决定。“杜老板,那你们继续谈,我就不陪着了。”马扬热情
地说道。杜光华不希望大山子的父母官称他“杜老板”,便说道:“马主任,您就
别这么称呼我了。我也是大山子人,我的父母双亲现在还在大山子住着哩。我们都
是您的臣民哪。”马扬笑道:“老板就是老板。这没什么可客气的。有什么要求,
您尽可以跟我们这几位处长说。”杜光华连连点头道:“那当然,在草签合同以前,
我们还是把双方都关心的那些事情谈得越细越好。谈判桌上还是应该先小人,后君
子。”
走出会议室,秘书小丁低声对马扬说:“听说这个姓杜的家伙,过去是被咱们
开除的一个工人。”马扬似乎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是吗!”“您说他这次杀
回大山子,到底想于什么!”“你说他想于什么?”“总有些意图的吧?”马扬回
过头来看了丁秘书一眼,笑着问道:“啥意图?组织暴动?还是阴谋夺权?”小丁
脸一红,忙说:“这倒不一定……”马扬笑了笑,挥手道:“去。请杨处长马上过
来一趟。”
杨处长是留在会议室主持谈判的两位处长中的一位。不一会儿,他便匆匆赶到。
“老杨,这位杜先生是我们开发区成立以后,第一位来洽谈投资意向的。”马
扬对他强调道,“你们要充分认识这件事的重要性。我们现在迫切需要一个突破口,
并在众多可能的投资者中树一个标杆。”“明白。明白。”杨处长点着头,答道。
“不管谈成谈不成,关系一定不能搞僵。”马扬进一步强调道。“明白。”“不管
谈得怎么样,中午,要留人家吃饭。规格可以高一点。超标的那部分费用,从我主
任专项经费里给你报。”“明白。”“对这位社先生,外边有一些闲言碎语,你们
不要去理睬它们。我们要十分重视这些在市场经济中拳打脚踢自己挣扎起来、有真
本事的民营企业家。欧亚各国经济发展的历史都证明,只要政策对头,这一类经济
人极富有生命力,在国家和地区的经济增长中也是能够发挥重要作用的。当然了,
我们也要警惕那些善于坑蒙拐骗的家伙。”“明白。”“我让有关部门向厦门深圳
方面调查了这位杜光华先生所属企业的资质和金融信用度,情况总的来说是比较好
的。这份详细报告的复印件,你们拿去做参考,要认真看一下。”“好的。”
这时,丁秘书又来报告:“马主任,赵劳模在那边等着您哩。”马扬把那份调
查报告交给杨处长后,便匆匆赶去会晤“赵劳模”。“这位杜先生还要收购你们‘
永在岗’公司?他胃口真不小。今天他正跟我们谈一笔大买卖,想收购我们原先有
色金属总厂的那三万多平米旧厂房。”“在五号公路边的那个有色金属总厂!”赵
长林问。“是啊。”“他要那破破烂烂的厂房干吗使!”马扬嘿嘿一笑道:“他要
的当然不是厂房,而是那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