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欢送她过来,没有立时回走,确是在这儿等着哄她。猜到她逃课被抓,挨完大人训话,肯定心情不好,却也没想她就这么当街大哭起来,一时手足无措。怕她家人追出来看到自己,会更生气,拍拍她肩膀让上车,先带人离开这门口再说。
等在另一条巷口的少年,默默望着这一幕,直到摩托载着流泪的葛萱驶去。
葛萱也知道自己做错了,觉得对妈妈有愧,的确,什么原由也不能成为逃课的借口。再怎么说,上学是她必须要做的事,而和许欢在一起,只不过是她想做的事,像所有个人喜好一样,一旦与正业产生冲突,是应该被舍弃的。这就是责任和喜好的权重。葛萱真心实意想向妈妈保证,以后再不会这么不懂事,可是妈忙得连骂她的时间都没有,还是说没有力气再管她,只略略瞥她一眼,轻浅的一瞥,但含意深讳。妈妈从来没这种眼神看过她,仿佛不耐烦,仿佛失望。葛萱的眼泪因此忍不住。
她是盼头,是指望,宁可被暴擂一顿,也好过让妈失望。
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吧台,忙碌的妈妈面色暗哑,明明只比旁边的艳金姨大三四岁,却好像老了很多。
家人对于葛萱的重要性是毋须强调的,如果爸妈要求,她可以不出去玩,永远都不见许欢。但是这种要求很莫名其妙。她无论怎样,都不会罔顾本职任务,这样还有必要去把融洽的生活,变成一道痛苦单选题吗?
这个问题,爸妈不会站在她的角度回答,或许连许欢也不会给她想要的答案。他等在这儿,歉意不言而喻,他说自己带坏她,不只是一句自嘲的话。
事实是,没有任何人逃避责任,大家都在做自己应该做的事。许欢为什么要抱歉?她又为什么要哭?并且还在许欢的面前哭,让他更加自责。
葛萱想告诉家人:我喜欢许欢,和他在一起,这些都完全不影响我考大学。
可根本也没有勇气说出来。只怕被爸妈知道她的感情,以后和许欢见面都得偷偷摸摸。
沿着被动的思维螺纹行走,结果就是来到陌生的意识尖端,再没路可走,无法理性行进,一瞬间忽然有了逃避的念头。像蒋璐那样就好了,整天被抱怨,也不在不乎,也不用学习,不用想什么责任一类,累死人的事。
晚自习上课铃响前的几分钟,江齐楚才走进班级,在自己的位置坐下来,从课桌里拿出书本纸笔,写了几个字,发现钢笔没水,又抽了一管墨水,用纸擦净笔身前端。整个过程一声不吭,甚至没看一眼密切注视他的同桌。
葛萱疑惑了半天,才明白他是生气了,否则照以往来说,这会儿江齐楚见着她,应该是一副闯了祸的心虚相。其实在葛萱的烦恼里,无关江齐楚任何。这次也是火和火药都备了很久的,他只是根无辜的导火索。她当时吼得虽凶,也是吓得方寸大乱,并没有怪他……江齐楚会因为被她吼两句就生气?
习惯真是挺损害智商的一种毒药。
江齐楚当然可以因为被吼而生气,谁也不是天生虐质。只不过他从来没为这种事生过气,葛萱就以为他不应该生气,于是也生起气来,别过脸,重重地嗤了一声。
江齐楚不看她表演。他正强迫自己把所有视线从葛萱身上拉回,手里的笔却无意识地按她教过的方法,旋转不停。
一管抽满墨水的钢笔这样翻腾,就像一个吃饱喝足的人在剧烈运动,很危险的事儿。葛萱想出声警告,可一看他绷着脸、只手托腮目视黑板的矫情样,愣是忍了没说。几分钟后,一道蓝黑墨迹倏然落至,在她衣襟上晕开。两人都傻了。
江齐楚反应过来,一把掀开邻桌桌盖,从中抓出一卷手纸,顾不上扯断,直接就往葛萱衣服上按去,污渍被挤进纤维里,迅速风干。
邻桌本着追踪个人财产的宗旨看热闹,好心地又提供了一支魔笔。是专门消除蓝色钢笔水痕迹的修正笔,类似于漂白剂的成份,一般在纸上涂完了会留下浅黄偏粉的颜色。葛萱这件衣服刚好是淡粉色,按理说可以有效地挽救。
哪知道江齐楚尽用高档品,连钢笔水也是碳素的,耐久,抗氧化。
“对不起。”越涂越花的墨渍,让江齐楚最后还是说了这句话。
弄脏衣服事小,就怕这一节课没理她,她误以为自己存心欺负她。
放学后,他跟在她身后道歉,“我不是故意的。”
葛萱想起前阵子跟蒋璐在网吧看的电视剧,男主角总说:道歉有用的话,要警察干嘛?
道歉果然没用,有些事不责怪,而有些事则根本不原谅。
白天才被许欢夸过好看的连衣裙,就这么毁了。
葛萱点头,脚下越走越快,“你好样的,江齐楚,这一天给我盯的,不用找别人祸害了。”
“老师特意让我通知你,明天穿校服,我怕你晚上不来上自习,才往你家打电话的。”
“不穿校服和让我妈知道我旷课,哪个严重?”
江齐楚无言以对。
“你能想到往手机里回话,干嘛还非得往饭店打去找我?”
“你说难受回家,家里电话又没人接,我以为你在饭店睡呢。”
葛萱停下来,很无语地叹口气,“我逃课怎么可能上饭店去?”
他陡地抬高声音:“那你不回家跟我说实话啊!”
葛萱震得愣住了。
许欢,严重相信那是爱(廿八)
江齐楚问葛棠:“你姐那件粉裙子在哪儿买的?”
葛棠说:“她给人当伴娘,新娘子送的。”
“谁结婚啊?”江齐楚想起在饭店门口等葛萱的许欢,那个人是伴郎?
“没打听。啊——裙子上钢笔水你给甩的是不是?”葛棠向外看一眼,咯咯笑道,“还在那儿吭哧吭哧搓呢。”
江齐楚犹抱一丝希望,“能洗出来吗?”
“够呛。说是这礼拜在寝室都洗两遍了。我看那块儿让她搓精薄的,洗出来穿着也不好看。”
“钢笔水是碳素的,好像洗不掉。”
“她没骂你啊?你把她逃学的事捅炸了,还毁了她新衣服。”
“咋没骂呢……”
葛棠了然,“我说这大礼拜天的,怎么没敢过来找她呢。”
“我跟百货转转,看有没有她那一样的,给买一条得了。你也别说我买的,偷着给那旧的扔了,就说这回洗干净了。”
“也行……”葛棠正猜疑,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赔呢?
葛萱大喊:“葛棠,找找咱家有没有洗甲水!”不死心,仍与旧衣纠缠。
葛棠应一声,忙说:“这又整出新招了,你买吧,看着差不多的给我打电话,我给你对对是不一样的。”
葛萱甩着手走过来了,“有没有啊?”
“有有有,我给你找。”葛棠挂了电话去抽屉里翻找,“我怎么发现你现在脾气这么急呢?”
“谁都比你脾气急,吃饭一粒儿一粒儿的。”
“你吃饭快,跟抢似的。”白她一眼,“也不吸收,肠子里过一遍直接排了,根本不往身上长。”
被点到痛穴的葛萱,垂下头,个子又缩了几公分。
葛萱一米六五,客观说并不矮,在女生中算中等个头儿,可是小她三岁的妹妹,身高也达到这个数字,葛萱就有些郁闷了。她发现自己好像有几年没长过个儿了,初三那年遇到江齐楚,当时比他矮不了多少,上高中之后天天坐一起,也没留意。有天课前问候一站起来,葛萱吃了一惊,疑惑地看看他脚下,平底,平地。可他怎么突然比自己高出大半头来?
江齐楚听见身边明显的抽气声,看她一眼,坐下之后问:“怎么了?”
葛萱咬手指甲,“你多高?”
“一米七八。”
“到底一米七还是一米八?”
他好笑地重复,“一米七八!”
葛萱这才听出来他说的是一百七十八公分,嘲笑慢半拍的自己,偷看一眼老师,低声说他:“那么大声干什么?我怎么发现你现在脾气这么急呢?”动不动就吼了。
江齐楚有些狼狈,“哪有?”
葛萱一本正经地说:“难道还因为甩我一身钢笔水,在自责?”
“别扯蛋。”
“没事儿,洗干净了。”葛萱指指衣襟,“我用了洗甲水,可管用了,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江齐楚窃笑。
葛萱也笑,很兴奋的样子,“而且你看,还把原来一排粉扣,都洗成白色的了。”
江齐楚笑容僵住,“小棠告诉我是白的。”后知后觉地明白自己被耍了,神情转为懊恼。
“也不想想,她一看热闹的,能怕乱子大吗?”想起小棠把衣服拿来的时候,还生怕她看不出,特意强调:扣儿都晒褪色了。葛萱用手把笑声捂在嘴里,“你赔我衣服就直接说,还拐弯抹角的。”
“我不是怕你不要吗。”
“我差啥不要啊?”
“因为不是原来那件了。”不是她做伴娘站在那个人身边时,穿的那件。
葛萱听得云里雾里,半天才说:“就只是扣子不一样色儿了,挺好,我还觉得原来那件靠色呢。早上起来越着急,越找不出来哪儿是扣,半天才能穿完衣服。嘻嘻。”她已经仔细审过了,还是许欢喜欢的那个样式。打了个OK的手势,满意地结束课前动乱,注意力转向讲课的老师身上。
江齐楚把她的说词理解为葛萱式宽容。
习惯真是挺损害智商的一帖毒药。
新衣服被甩了一身墨水,葛萱当然有理由发火,可江齐楚坚信她在意的不是一件衣服。小学的写字课上,曾有同学把整瓶墨汁洒在她身上,也没听她有一声埋怨。这次被溅到钢笔水,她那一瞬的反应出乎江齐楚意料。看得出来,葛萱是真急了,少见的恼火。要不是白天看到她和许欢在一起,也许他还不会理解,她为什么会有这么大反应。
葛萱低头记讲课重点,看到江齐楚手里那根飞转的钢笔,暗笑他不长记性,随手给抽掉,换进去一支杀伤力较低的油笔。心里还想,要是让妈知道自己纵容他玩,又要教一番做人道理了。摇摇头把画错的线条擦去,随手掸掸落在裙子上的橡皮屑,忽然想起事。抬肘撞一下江齐楚,“其实……你也不用特意赔我件儿新的。”
“放心,婶儿不能知道。”他承诺。
“啊。”她斜睨他,单眼眨眨,“跟你沟通就是便利。”
江齐楚觉得葛萱这种小动作很陌生,说不出来的妖气儿,他有一瞬迷惑了,盯着看也不是,不看还好奇,假借转笔动作转移视线,不时瞥她一眼。
葛萱只道他不想影响自己,感激着,又恨其不争。江齐楚课上从不影响别人听讲,可他自己也不听讲,成天掐着一根笔玩物丧志。
有道是熟能生巧,江齐楚已经远比教他转笔的葛萱更精于此术,一支轻细的塑料笔杆在指尖翻飞,很多花样是原创的,并且渐渐把这些招式应用到不同武器上去。葛萱的超长直尺,食堂的卫生筷子,蒋璐的牛角板梳……各种大小适中的长条形的物体,都能拿到手里来转。还转过邻桌的折扇,转一转,哗啦打开,扇两扇,宛如古代书生,有点风流倜傥的架势。
唯独缺了书生那份儿使命感。
江齐楚什么都听劝,就是不学习,你让他听课,他也听,不进脑子。谁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他又不像那些不学习的男生,成天逃课上网吧看碟打游戏,江齐楚甚少违纪,仅有几次早退,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