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知道吴为竟然可以用那样穿透的目光审视他(虽然不说什么)……
——他还会冲破重重阻力,和吴为结婚吗?
其实以社会标准来说,不论在哪个社会,胡秉宸都是数一数二的优秀男人。
只是吴为太把胡秉宸当神,分配给他的责任太大了,并且把他固定在那个位置上,逼着他把那个角色永远扮演下去,不但对公众、对社会,甚至在家里都得维持那个高大、纯洁、辉煌、绅士的形象,这样的负担,世上没有一个男人担得起。人格的面具是沉重的。胡秉宸也心里明白,他早巳不能维持。他累了,这种不能将面具卸下哪怕一会儿的日子,太累了。对公众、对社会扮演一个好角色不难,关键时刻只要一次挺住,守住真理,宽容的人们会永远记住这个形象。而在家庭和两性之间就不那么容易。两性间的表现是最赤裸的、一点也粉饰不了的。
好比第一次看到胡秉宸穿着一条裤衩砸核桃吃,让吴为着实吃了一惊。那么她想没想过,她躺着刷牙、用手抓吃的、嘬手指头、满嘴大蒜味,胡秉宸的感觉又该如何?
对男人,对婚姻,吴为是过于苛刻了。她若不打破“完美主义”的梦魇;不但自己无法生存,让她的男人也无法生存。在对二十世纪的最终裁判中,胡秉宸也好,吴为也好,根本谈不上什么先知先觉,不过都是大俗一个。
吴为实在不该为了一个夭折的英雄、一个夭折的爱情哭泣,而应该为他们并不具备的品格哭泣。
也许未来的世纪——如果还有一个未来世纪的话,也许人类根本就不可能具备那样的品格。也许人类的另一个名词就是“大俗”。这真让人悲哀,可也别无他法。
白昼渐渐熄灭了。
深夜,有了雨和风。残留在窗上的玻璃碎片,在风中钝锉地切割着各种各样能与人言说或不能与人言说的心底,再将它们随意拼接出无法想像的新意。这难道不是最有意趣的游戏?肮脏的窗帘在头颅上方,如不祥的黑鸟,在夜的黑暗中翻飞张扬。
在一次高烧和另一次高烧的间歇中,有孤独的口哨穿过空旷,在风雨中游走,飘忽。无爱无:根,无所回顾也无所期望,不怕鬼也不怕人,摇头晃脑、自满自足、自陶其乐地跳跃着……
像这样一个夜牛三更吹着口哨,在雨地里穿行的人,还会不会问契诃夫或问自己:海是什么?
第二天一早,吴为对胡秉宸说:“我病得越来越重了,必须回北京看医生。现在是旅游旺季,怕是买不到车票,你的司机能不能送我回去?”
“不能。”发着高烧的吴为什么也没说,郑重地点了点头,装好地的行囊,挣扎着走到车站,买了一张站票。上车了。所幸有位旅客见她烧得红头涨脸,让她挤坐身旁。
搭着牛个屁股,在火车上桄荡了几个小时的吴为,回到北京后变了一个样。对胡秉宸来说,吴为到底还是一只花瓶,只不过是一只上档次的花瓶。孤注一掷地娶了吴为,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红罗帐里的销魂梦。
针对这个很实际的男人的考虑,吴为亮出了对付男人的、几近无赖的法宝,极其恶毒地不给胡秉宸上那道大菜了。手段也极其恶劣,知道胡秉宸对大蒜的深恶痛绝,一到就寝之前就猛吃大蒜,让胡秉宸无法近身。
而且一上床就着。胡秉宸说:“你怎么像只猪一样,倒头就睡?”
“杂志上不是说了?‘……性冷淡的主要原因之一是生活节奏太快,体力精神极度疲劳的结果……’我太累了。”
从来不做亏本买卖的胡秉宸,照旧操练不误。但在做爱过程中,吴为竟睡着了。
这和奸尸有什么两样!
还有哪个女人能像吴为这样冷酷?到了此时,他们所有的矛盾,汇集为最本质的斗争:让操还是不让操。
6
胡秉宸毫不含糊地杀了一个相当厉害的回马枪。
毫无敌情观念的吴为,结婚以后马上解甲归田,以为到了终点,便倾囊而尽,不留后手,好像那些到了家的人,还留什么行军粮!而不了解面前的胡秉宸,是早已脱胎换骨后的胡秉宸。尽管不时扮演一下绅土,读读原文版报纸,知道如何使用刀叉……岂不知就像一旦学会游泳或骑车,是一生不会丢弃的技术。白帆却没有一天放弃过对胡秉宸的争夺战。毕竟同生共死几十年,要比半路之妻吴为更知道如何对症下药。胡秉宸早已脱胎换骨,再不是胡家少爷,而是一名“老共”。白帆才不屑用胡秉宸当年请君人瓮的手段,从狄更斯、哈代、老舍……一步步向吴为切人,而是治根治本、对症下药——
在胡吴二人共同生活的十年里,白帆让胡秉宸喝下的这汤药怕也有几吨了。
要不要吃回头草的问题,顺理成章提到日程上来。
想想“好马不呓回头草”的格言,有两个问题让胡秉宸颇费思量:一、像他这样的好马能不能吃回头草?二、会不会再度闹出社会丑闻?
思量再三,觉得社会丑闻无论如何不会落到自己头上,毕竟沾了年龄的光,他与吴为的婚变,世人只能理解为一个年老体衰之人,被有不良“历史”、轻浮放荡的女人所抛弃。
将如此一匹好马逼得吃了回头草的恶行,该是何等罄竹难书!
再说白帆十年来,孜孜不倦地为他吃回头草创造条件,恨不得八抬大轿请他回头呢。
《无字》
第三部 第六章
1
人在青春年少,难免不对所谓理想做惊心动魄的投入。
到了两鬓如霜、参悟透彻的时光,又往往不得不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地对孱弱、痴情、如诗如画的青春年少,唱一曲无情最是伤别离的挽歌。
终于到了吴为唱挽歌的时候。
2
吴为的成长期结束了,可是她的创伤还在成长。
胡秉宸和吴为的关系不是没有挽回余地,可是他们没有一个想要把握那些可能挽回的机会,而是一任机会随意流去。
她果真惊天动地地爱过胡秉宸吗?
吴为为自己的无动于衷而哭泣,为那痴迷疯狂的爱的消失而哭泣。怎么一点不剩,无影无踪?这简直比第三者的插入,比有一个新爱的更替,更让人伤情。
真是色极而空了!
胡秉宸也曾犹豫、不甘,他和吴为曾为此付出很大一部分生命,他们为什么不能得到应该得到的生活?为什么常常有隔阂,不能灵犀相通地谈话?
答案很简单,吴为和谁都不是同类人。
吴为终于同意离婚那一天,他们不吵了,和美得就像恋爱时光。胡秉宸说:“有一件事,想起来总是很难过。”“什么事?”
“每次我们吃饭,你总是等我吃完才把我吃剩的菜拿来下饭,有时莱没了,就倒点开水在剩菜汤里,把饭搅和搅和吃下去。”
吴为双手环住胡秉宸,说:。“唉,还说这些干什么?你不找茬子和我吵架就好了。”
胡秉宸马上将她环在身上的手拉下,“我什么时候找茬子和你吵架了?”
那又何必“想起来总是很难过”呢?
从这一点,吴为断定,她比胡秉宸光明。维护自我和付出自我,同样需要勇气,所谓知耻而勇。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羞耻感是有益的道德指南。不论她的忏悔导致了多少人的不幸,可她称得上勇敢,哪怕是小勇。
一个从不忏悔的人,必然是个胆小鬼。胡秉宸,你再不是我心中的英雄。
到了最后,已经各走各的路了,吴为,你为什么还这样较真儿?为什么还要讨一个说法?
尽管胡秉宸在制造离婚口实时穷凶极恶,离婚时却充满温情,“别难过,你还年轻,重新建立生活吧,开始可能不太容易,时间会解决一切烦恼。”
怎么开始?!
一个六十岁的男人,还可以说是正在当年,而一个六十岁的女人,却毫无前途可言了。
吴为的一生是破损的,但她还是在破损的废墟中,翻检出所剩无几、尚未破损的残余,奉献给了胡秉宸,直至它们被胡秉宸最后、彻底地毁灭。
对于这些所剩无几、未曾破损的残余,胡秉宸也没有特意呵护,享用而已。而且嘬得太狠,等到从嘴里吐出的时候,真真只剩下了一口甘蔗渣。
六十岁的吴为,不过是胡秉宸吐在地上的甘蔗渣。
对这口甘蔗渣来说,还有什么开始?
对于离婚,胡秉宸又这样解释:“我不是牧羊犬,而是一匹烈马,乱踢乱蹦,不好驾御,不好骑。怎么会照顾女人?更不会和你这样一个敏感的女人相处。结婚之前你就说过:‘和一个敏感的人一起生活,你会怎样?’当时自视甚高、不自量力,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结婚以后才知道这是个大问题。白帆则不同,她对我是信马由缰、惟我是从,如同战争时期的一个组合,我指挥她服从。”
应该说这是胡秉宸最诚恳的一次剖白。
什么是烈马?就是不能让人驾御的马,它的生命不是为了负重,而是为了自由自在地驰骋。难怪古希腊神话中的男性形象大多非人非马,那是一匹匹在女人心智和肉体上驰骋的马。
吴为在肉体或生活上都可以顺从胡秉宸,精神却不能。
“是啊,咱们终于到了这一天……不过想到你能有一个其实从没离开,又非常适应、非常熟悉、不费力气、可以穿着破背心走来走去的轻松日子,我毕竟还是为你高兴的。”好话到了吴为嘴里,也会变得阴阳怪气。
胡秉宸又觉得受了侮辱,好好的脸色说变就变。
说到与胡秉宸的这场生死之恋,吴为还是心存感激。如果没有这样一位导师,她也不会从对男人的幻想和迷信中醒来。
胡秉宸之后,吴为再不把男人当回事,他们也就再不能伤害她了。一旦哪个小白脸妄想对她略施小计,吴为则洞若观火,一个眼神就把那跃跃欲试的男人扒拉开了,心说:一边儿待着去吧!
你!
男人!
吴为也总算彻底认识了这个迷恋几十年的男人。
对一个女人来说,花开几日红?可能就那么几年,花费几十年时间去认识胡秉宸,就等于是花费了一生。
值得还是不值得?谁能说清。
总算彻底认识了胡秉宸的吴为,办完离婚手续,走出那所办公楼时,却希望自己的步伐、后背看上去正常,很正常,不要显出伤感和惜别。
满脸是揩也揩不完的泪,却硬硬地不肯回头。
走向汽车站那短短的几十米路上,她的人生似乎又有了一个转折。一片空茫,像初次从叶莲子体内来到世界那天一样。
可她现在已是日薄西山。
她将独行。
她又必须从一无所有开始,重整旗鼓地活下去。
尔后又是孤家寡人,无论什么心事也无人可以诉说。虽然从前也没有,但现在是贴了标签的没有,连打肿脸充胖子也不可能了。
正如茹风所说:“你的光正在熄灭。没有六,没有九,没有……”
这一生也许很值得,如此大起大落,大喜大悲,波澜壮阔。
那么胡秉宸呢?终不愧为一代伟男人,尤其作为一个官场上的男人,能够走出白帆的婚姻,与吴为婚恋一场,应该说是勇气非凡。无论如何也算非常古典地谈了一场恋爱,到了下个世纪,还有哪个勇人会如此这般地与女人恋爱?
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将变得更加简单明了。
知道他们离婚后,茹风来信说——你对他的爱一直让我感动,你的韧性、持久性都说明你是忠贞不渝的、执着的人,而他要的只是性和虚荣,并不要其他爱。
许多事,不一定非要找什么理由,爱谁有理由,不爱谁当然也有理由,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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