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英、美军。
直到炸弹落下,鲜血喷涌,血肉横飞,满街繁华瞬间化为断壁残垣,歌舞升平变做鬼哭狼嚎,叶莲子才丢下饭摊,冒着炸弹就往家跑。多少次被防空人员拦住,让她到防空洞里躲一躲,她只管叫道:“南南,我的南南!”万幸的是她们那栋小楼,在变做一片瓦砾的楼群中,竟还像从前那样摇摇欲坠地站立着!
正当她庆幸那栋小楼一息尚存的时候,一声声从未听到过的、天塌地陷的巨响,再次冲进她的耳膜,无形而又挤满空间的气浪猛然把她掀倒在地。她看到,一颗炸弹当当正正落在紧挨她们那栋小楼的十字路口。她的眼睛一阵灼烫、灼痛,好像炸弹不是落在地上,而是落进了她的眼里。
她绝望地想,完啦!那个为了生计不得不反锁在家里的南南,这回是完啦!
她再也看不见这个从生下来连一块好糖、一顿好饭也没吃过,一件玩具也没有过,总是穿着用’她旧衣改制的衣裙、鞋子,除妈妈的笑脸以外一个好脸色也没见过,从不诉苦、从不索求,只在世上.辛苦活了四年多却又不懂得是在受苦,因而以为世界就是这样无情的小女儿了。
南南的小脸浮现在她的眼前,不是眼下这一张,而是两岁多的那…‘张,对二太太讨好地笑着硝烟过去,她简直不能相信,她们那栋摇摇欲坠的小楼,竟还在周围的烈火中飘摇着。
叶莲子跑上平台,踹进门去,屋子里的瓶瓶罐罐全被震掉地上,所有的东西都挪了窝,乱作一团。吴为也被气浪从床上掀到地下,见到叶莲子不哭也不闹,只是圆睁着一双不明就里的眼睛,翻转身去把屁股给叶莲子看,说:“妈妈,屁股疼。”叶莲子扑上前去,抱起吴为却又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号啕起来……
这也是吴为惟一次听到过的,叶莲子的号啕。
她伸出小手,抹着叶莲子脸上汹涌的泪说:“妈妈不哭,妈妈不哭。”
叶莲子把脸颊往吴为厚厚、温暖的小手掌上更紧地贴过去,可这并不能止住她的伤痛。
每份痛苦都像一份病痛,都有一份治疗它的特别药方,除了那个药方,再好的药也没有用啊。
天黑了下来,炮火熄灭了这个城市,灯红酒绿、活蹦乱跳的香港瞎了。只有当炸弹再次爆炸时,香港才会在闪烁的火光中做瞬间的跳跃,如垂死前的挣扎。
每一声呼啸的炸弹,都像瞄着她们这栋小楼,而小楼似乎比整个香港都泰然地在炸弹不断的爆炸中等待着一个结局的到来。
叶莲子终于承认,她是无助的了。其实自顾秋水北平一别之后,她面临的就是这种境地。她根本不明白,一再将她们救出困境的其实是她自己。遗憾的是直到离开人世,她都以为自己是个弱者。这一颗几乎将她们母女分离的炸弹,使叶莲子再不敢丢下吴为出去卖饭,而一天之内,所有米店也都关张,说是要等人们更饥饿的时候米店商人才会抛出米来。
香港陷入了饥饿,人人都在为买不到吃的发愁。只有这个时候,穷人和富人才有了共同的忧虑。
《无字》
第二部 第七章
1
不管顾秋水如何设计阿苏、叶莲子和他的生活前景,时局却迫使他不得不放弃将叶莲子撵回内地的打算。
谁也没有料到,一九四一年这个十二月,离开香港竟成为一个难题,就像若干年后返回香港竞成为难题一样。
珍珠港事件当晚,多少国民党军政要员也没有登上国民政府派来的最后那趟接应班机。接应名单中不乏蒋介石的钦定人物,管你是开国元勋还是——代功臣,还不是连狗都不如被踢下飞机?广为流传的是前广东省主席陈济棠好不容易挤进机舱,却让孔祥熙二小姐的狗撵下了飞机。人到此时,称霸一时的“南天王”也只好被犬欺,更不要说像邹可仁这些与张学良将军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与蒋介石分庭抗礼的“滞港东北流亡人士”,这是一群蒋介石有机会就决不饶过、日本人逮着也决不会饶过的“两不靠”的政治力量。
当炮声猛烈响起时,顾秋水不能不想到叶莲子母女的安危。不管他对叶莲子厌恶到了什么地步,第二天只好上山。
叶莲子拥着吴为呆坐阁楼,倾听着连天炮火在周遭轰鸣,像不意间被风雨隔阻在荒郊野外中的旅人,心神邈远而又一心一意倾听着风雨在天地间的扫荡。果然不出顾秋水所料,见他来到,叶莲子又把他的人道精神错当夫妻情爱。在这生命攸关的时刻,谁能想到她们母女的安危?还不是自己至亲至爱的丈夫!
如果一个已被男人厌倦的女人,仍然对这个男人想人非非的话,那男人除了腻烦、起鸡皮疙瘩,还能有什么别的感觉?
顾秋水刚一迈进门槛,吴为就把眼睛藏到时莲子的腋窝里去了。
顾秋水也没有显出更多的亲情,瞥了吴为一眼就调过头去——他要等到老年,才会感到他曾是、还是一个人的父亲——对叶莲子简捷地说道:“收拾一下,我送你们到安全的地方去。”
叶莲子有什么可收拾?一到香港她就一身青色棉布大褂站在街头卖了饭。
她那身青色棉布大褂,绝对不能混淆于旗袍,虽然看上去仅仅是质地、做工、款式的区别。这好比同属鸟类的各种飞禽,各自身价千差万别,而这种差别并没有明确的界限,只能令领神会。那么叶莲子的青色棉布大褂在这一服装大系中,其地位可能仅相当于鸟类中的麻雀。
从天津带来的那只皮箱里,倒是珍藏着几件与顾秋水共同生活时的衣衫,到香港后从未派上用场,那箱子也就不必整理,提起就走,剩下的就是为每日卖饭备下的、突然变做无价之米的大米。
也不敢询问去向,抱着吴为跟上就走。这一路行走与刚到香港那天的行走,真是人情多变,风景无常。
原来顾秋水把她们送到了跑马地邹可仁家,邹家有自用的相当于防空洞的地下室。
顾秋水对邹太太介绍说:“这是我太太。”邹太太手指上刚刚涂过蔻丹,不时跷起手指瞟上一眼,留意非留意中就知道该给叶莲子多少笑脸,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她又看了看吴为,对顾秋水说:“这孩子真像你。”
吴为噘起了嘴,说:“我像妈妈。”
邹太太笑了:“你像妈妈?不,你像爸爸。”吴为固执地重复着:“像妈妈。”
邹太太说:“她还挺会挑。”又对顾秋水或是叶莲子说,“放心吧,我们这里很安全。”然后转身离去,高跟鞋底在水泥地上敲出不轻不重的声响,顺路吩咐着佣人:“周妈,晚上多添两个人的饭,再把驼绒毯子给我拿到地下室去。”
周妈脆生地应了一声。一听就是当家多年的老佣人,声音里有种与主人在年深日久的配合中调制出来的默契。
叶莲子立刻像是回到包家,回到佣人住的地下室。那儿无论如何还能体味到二太太的一些乡情,这儿却在尽力使人忘记他们的来处,忘记他们爱吃的大葱蘸酱、高梁米水饭、冬天的火炕……别看邹太太戴了一身钻石,却难以指望像二太太那样,在她箱子后面留点钱,让她别再傻等,赶快到香港找顾秋水。
顾秋水受领了邹家的收容,不过他的受领之情包裹在漫不经意之中,看上去反倒像是纳下邹家一份无端的好意,而邹家又明明白白知道他的领恩之情,真是难为顾秋水了。他转身吩咐叶莲子:“你和孩子就留在这儿,邹家会很好照顾你们的。我还得回社里去,现在是非常时期,社里要人照应。”话是对叶莲子说的;眼角的余光却向邹可仁撩了一下。邹可仁果然显出满意的样子。
一看又要被顾秋水丢下,叶莲子忙说:“不,你到哪儿我们就到哪儿。”一厢情愿地要和顾秋水生死相随。不管邹家防空洞多么安全,她也不想单独留下,谁知道战争怎样打,打到什么程度。如果他们就此一别又是四年怎么办?她万万不想再落人寄人篱下的境地。
顾秋水什么也没说,只横了她一眼,就像大刀片横地一砍,她的痴心妄想就拦腰而断,只好“耧”起再次被丢弃的恐惧,无奈地看着顾秋水走了。
就是有一只鸟飞过,人还会掠上一眼呢!然而却没人答理叶莲子和吴为。她们就像乡下穷亲戚送来的,扔又不好扔(亲戚还没走)、吃又吃不得,搁在一旁碍手又碍脚的大倭瓜。
叶莲子拿不定主意,不知是否应该和主人或哪个佣人应酬几句,不过人家愿不愿答理?或是帮帮佣人们的忙?新来乍到,摸不着边际,不但插不上手反倒可能添乱……
最后只好在一个角落的椅子上坐下,再次落人多余者无以自处的境地。好在可以一味低头照顾吴为,对面前走来走去那些看不见她们的人,也只好是一个看不见。可又并非坚决彻底,忽而就突兀地抬起头来,努出一个微笑或张张嘴巴,好像很多合体的应酬话要说却始终没有说出来,而彼时并没有人从她面前经过。
天上虽有飞机扫射轰炸,外面虽有炮火震天,邹家的日子却不可省略。地下室里按时按晌送来咖啡、下午茶、点心等等,吴为却不能像叶莲子那样低头回避,而是盯着佣人们端着食物,一趟趟在她面前来回穿梭。
叶莲子就说:“南南,看,看墙上的那个挂钟,等一会儿就有小鸟出来叫呢。”
吴为说:“哪儿呢?妈妈小鸟在哪儿呢?”可是小鸟一个小时才出来叫一次,吴为哪能等那么久?就是等来小鸟,不过叫几声就又回去了。她又说:“听着,妈妈给你讲故事。从前,有个老道咽……”
吴为说:“我不听,我不听,我要吃那个——”她指着佣人端过去的蛋糕说,“那个。”
防空洞的天地那么窄小,邹家人在那头吃点什么、喝点什么,对吴为都是难以抵制的诱惑。可是没人想到这个尚未学会扼制欲望的孩子旁观他人享用美食的痛苦。顾秋水是谁?他的孩子又是谁?
叶莲子是辛苦的。邹家人从早吃到晚,早餐、午餐,下午茶、晚餐、消夜,还有水果、点心穿插其间。她讲的故事也好,报时的小鸟也好,怎抵得一波又一波的轮番诱惑?
吴为哭了起来,叶莲子越是着急,她哭得越响。邹可仁虽不说什么,却皱着甩头不停地翻眼睛。
毕业于东北贵族女子学校的邹太太,与胡秉宸的绿云表姐一样,跳舞、游泳、开车、打网球、交际、家政,样样在行,又是领导潮流的人物,上过国内首家航空公司首批乘客名榜……可就是认为地面上的一切响动飞机上都能听到——
她挑起用美国蜜丝佛陀(maxfactor)牌眉笔画得很弯的眉毛,对叶莲:子说:“顾太太,请你哄哄她。她哭得这么响,日本飞机在上面听见了,还不往这儿扔炸弹?”
邹可仁是美国哈佛大学留学生,又遍游欧洲,因此不似父亲以及东北很多老财主那样刨个坑把钱埋在地下,而是买了美国股票。邹家本是乡下小门小户的人家,有位亲戚却是一股“胡子”的老大,沾黑道的光,花钱买了税务局的一个小官。这个肥缺让邹老太爷很快捞足了钱,之后又买通省里,当了被服厂厂长、二十世纪初,中国人像世界人一样,好像对打仗有着特殊的嗜好。回想一下二十世纪初中国军阀混战的局面,真像回到两千五百多年前的春秋战国,狼烟四起,遍地开花,战事一茬接一茬。和八国联军打,和俄国人打,和日本人打,“胡子”和“胡子”打,这个军阀和那个军阀打,这些人和那些人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