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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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字- 第9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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腾起,这一处火焰与那一处火焰首尾相连,十分壮观。

再往楼下一看,天井像一口被包围在火焰中的“黑井”,可这也是她们逃离阁楼的惟一通道。

叶莲子不知哪儿来的爆发力,三把两把就把阳台上糟朽的栏杆拽下来,然后把吴为往下层屋顶上一扔。就像后来的武打片那样,吴为安稳地飞身落下,又在那屋顶上不惊不慌地飘然站定。

不知什么动力驱使,叶莲子回身冲进阁楼。进了阁楼才明白,她是要抢救那点可怜的家当,至少得把抽屉里那点钱抢出。在她一片混乱的脑子里,这个念头似乎比死亡的危险更固执地纠缠着她。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之所以将生命置之度外去抢救所谓的钱财,不过是以此验证一下顾秋水。好像另一个理智得不像是她的脑子的脑子告诉她,在生命攸关的时刻,那个叫做丈夫的男人是、不能靠的。这个理智得不像是她的脑子的脑子,只在非常条件下才会出来工作。

五岁左右的吴为没有死守在那屋顶上,而是随意走动起来,是寻求一条活路,还是好奇,还是对危险的不解?

柳州的房瓦像是又薄又脆的炸薯片。她那双小腿有多少力量?可她轻轻一踩,就把那些瓦片踩裂了。赤裸的小腿小脚陷进瓦碴儿,碎裂的瓦片却像刀子般锋利,毫不怜惜地将她的小皮小肉划破。血滴如一滴滴红色的泪珠从腿上渗出,汇成一条条细流,顺着小腿蜿蜒而下、纵横交错,真是一张白纸上好画最美丽的图画。

她向东而行,迎面碰上一堵吸盘似的火墙。对于这个操蛋的人生,她也许比死不改悔的叶莲子悟性更高,也许冥冥中有人指点一进入那火墙其实正是脱离苦海之道,所以不知后退,继续前行。可是一头扎进阁楼以生命来验证顾秋水的叶莲子,却还有一份神经如雷达般跟踪着吴为。她的血在吴为的血管里喊了起来:“站住,站住。赶快离开!”吴为站住,折回来又往西走。西面的火坑如盛开的血色玫瑰,暗色的花蕊中央,应许了多少她那不长的生命不曾见识过的、暧昧的欢快。在这关键时刻,叶莲子又启动了那个制动闸。

不论东、西,都可以让吴为葬身无地。可她并没有尿裤子,不但不恐惧,还与火焰镇定地对视,眼睁睁地看着火焰热烈狂放,一路扫荡过来,所到之处是燃烧的热情和热情燃烧后的灰烬。或许她的灵性感知超过了肉体感知,就在这一刻,她接受了烈焰的教唆,日后她异常奔放的热情和直至化为灰烬方才善罢甘休的作派,可能与亲历这场弥天大火有关。

她的悲观主义也可能始自烈焰与灰烬的反差,烈焰断裂后的挣扎、惨淡、冷寂,如逆风中二支摇曳的烛,以生命之无定又让她心生悱侧。

这烈焰又似乎是为孤零人生进行的一次洗礼。经过这样的洗礼之后,吴为的人生是注定孤零了。不过两三分钟时间,阁楼已是满室浓烟,什么也看不见了。火苗从地板四周和一条条地板缝里蹿了上来,每条地板缝里都是一溜火苗,每条地板都像是镶了一条火边。

平时穷得要什么没什么,可现在叶莲子却觉得富有得不得了。她只有两只手,不知取哪一样为好,哪二样都是她们母女生活的必需。

此时叶莲子心慌意乱的程度,并不亚于刚才往楼下逃命时碰到门上那把锁。

她偏偏忘记了抽屉里的那点钱。她盲目地抱起一条被子就往外跑,跑出房门才想起抽屉里的那点钱,又连忙折回阁楼。她的前脚刚刚抬起,正要踏进阁楼,火焰伸出舌头轻轻一舔,整个楼面就被舔得无影无踪了。

当叶莲子一脚悬空,身体前倾,眼看就要掉人火海的时候,好像有人在背后拽厂她一把。

就在此时,母亲墨荷突然在弥天大火中显现,双目圆睁,死死地望着叶莲子。叶莲子此时才读懂母亲目光中的警戒,才明白母亲被火化时腾的一下从火焰中坐起,正是为了此时此刻拉她一把。

她赶紧往阳台上撤。刚跑上阳台,阁楼的四墙和通向楼梯的走廊,就塌进了楼下的大火之中似乎有人当头大喝:“快回头!”于是吴为没有错过这一幕——

叶莲广像被烙贴在烈焰的底版上,与烈焰一起,自火的深渊中升腾,而后又被烈焰从底版上剥离并抛掷腾空。她瘦小的身躯佝偻着,她的头发和衣衫被烈焰肆无忌惮地戏弄着、掀动着、撕扯着,露出她那孱弱且因过分孱弱而不堪人目的、谈不上一点美感的胴体。之后,她似乎在烈焰中翻滚起来,一条腿微蜷,一条腿向外撇着,根本不像吴为长大之后读到的那个词条“风凰涅架”。那不过是求生的挣扎,挣扎的丑陋;那无助而柔弱的生命在火焰叫,挣扎得那样任宰任割,没头没脑,无着无落……叶莲子就这样镌刻在吴为的生命里,并站在了吴为和所有的男人之间。这样一个叶莲子,准能取代得了?!

灾难一点缝隙也不留地把她们紧紧压缩在了一起,且坚固无比,什么力量插得进来?不论是爱人、父亲、兄弟、朋友……

胡秉宸又怎能懂得谁也不能从叶莲子那里把吴为夺走的缘由!

有多少次,吴为试图对胡秉宸说一说她那不长也不短、无法与他那光辉灿烂一生相比的一生,希望他能理解她不能把任何人放在叶莲子之上的缘由;希望有一个力量能把她从那个紧得不能再紧的胶合状态中拉出奇書网;除了对叶莲子的爱,她还需要其他的爱……

叶莲子过世后,当吴为对胡秉宸说起这件太过沉重,难以随便提及的往事时,胡秉宸却张着报纸坐在沙发上。吴为怎么不懂那典型的英式回绝?但她不甘放弃地问:“亲爱的,你在听我说吗?”并侧了侧身体,希望绕过挡在胡秉宸脸前的报纸,看到一张略表同情的面孔。

回答她的是一阵掀动报纸的声音。她伤心地自言自语道:“看来是我自作多情啦!”

胡秉宸这时就从报纸后面闪出他的脸,放出英式社交场合上的典型一笑,悠悠说道:“怎么,难道让我也跟着你痛哭一场吗?”

想来胡秉宸也是用这副嘴脸对待叶莲子的。吴为还埋怨母亲不能与他相处,她是错怪母亲了。可是她已无法对叶莲子说一声“对不起”了。从此吴为断了念,无论如何,她是找不到一个疼她,更不要说是拉她一把的人了。

最后的吴为并不想放任自流、坠人疯狂,她不是没有作过挣扎。在明白她的至爱胡秉宸不肯舍给她一只手后,甚至丢弃前嫌;去找过她的仇人顾秋水。

起始他们谈得还算投契。有个晚上顾秋水问吴为:“你现在常有孤独之感吗?”

她回答说:“不是孤独,而是孤零。以前没有,母亲去世后才有的,总觉得我在世上没有根儿了,没有了骨血相通的人。我倒不怕孤独,这该算是母亲留给我的一笔遗产,我们多年过着孤苦零丁的日子,对生活本没有更高的期望,一旦这种局面出现,很能应对。”

顾秋水又问:“你是不是觉得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吴为说:“……淡了,也淡了……朋友算是不少,可母亲去世后,我痛苦得无以自持,可翻遍电话号码本,却没有一个可以打个电话诉诉衷肠的人。”“你丈夫呢?”顾秋水瞥了一眼在厨房里忙碌的现任妻子。

吴为惨然一笑,无言以对。

顾秋水想起与胡秉宸的那次接触,吴为哪里是他的对手?心里便有些不忿,“我真不明白,你养着、供着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帝有什么意思?他爱你吗?尊重你吗?”

“他爱过我,我也爱过他。”“你真不像我的女儿……男女间的事是最不值得认真的事,为这种事情受罪更是一个不值得。”

吴为的感觉开始不对。这是他一时激愤之言,还是从来如此?难道他对母亲也没有认真过?

顾秋水很快撇开无足轻重的男女话题,继续说道:“是啊,我现在也常常感到无依无靠,无根无由,无来无去,茫茫人海无以酬对。不论你高兴、你痛苦、你感伤,都无人可以言说。回想一生形影不离、舍生忘死的朋友,今天我去看他、明天他来看我,一天不见都不行,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他……可却没有一件可以铭心的回忆。”不为儿女情长所困扰的顾秋水,这时动了真情。

吴为幽幽问道:“你梦见过我妈吗?”

他说:“有时候梦见。是过去的日子,可又不是熟悉的旧时场景;在一个说是生活过的地方,可早不是:话也说不出,影影绰绰,似是而非,像是那么回事又不是那么回事。梦也是错落的,这个人连着那个人,有时候电影里的人物竟接上了梦里的人,电影里的人生也接上了自己的人生。、醒来感叹,一生就这么过去了,有些事想弥补也弥补不了了,想千什么都干不成了。元稹写过很多悼亡诗,我都忘了,就记得一首——

谢公最小偏怜女,嫁与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尽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尝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有什么用呢?人都不在了。

“我们这一辈子是白过了,说什么理想;追求,到头还不是两手空空?想起来真是荒唐。就是有钱也不知道怎么花。东北军里的那些人,不过就是打打麻将,还有什么?不像现在的年轻人,又是卡拉OK,又是出国,花样多了……不过你老在你妈生活过的地方跑来跑去,又能有什么收获?什么都找不见啦。”

吴为说:“对我是个安慰,了我一个愿。其实是在找我妈。明明知道找不着她了,但能找到一种心境也好。佛家不是说‘从来事世由心造’吗?就是这么回事。”

说着,说着,就说到吴为小时很怪,自然又说到她在柳州那场弥天大火中的表现。

顾秋水说:“这些事我怎么都不知道?我那时候在哪儿?”

“你和阿苏在桂林啊。”到现在为止,吴为想到的还只是事实的叙述,丝毫没有挑衅的意思。

“没有,我没有跟阿苏在一起。”

“那我妈怎么会躲出来教书?”顾秋水鄙夷地说:“你妈还能教书?她不过小学毕业,就算当了老师也是混。”

顾秋水哪怕有一点反省,吴为也绝不会旧事重提。正像顾秋水是在枪子儿、炮火中长大的那样,吴为是和着叶莲子的苦难…起长大的,叶莲子的每一分苦难都嵌在了她的生命里。自尊自爱的叶莲子,却从来没对这些苦难的制造者顾秋水诉说过它们的功效。可现在,她要是不为叶莲子向它们的制造者顾秋水说一说它们的功效,她要是不在顾秋水这副无赖的嘴脸上来一拳,就太对不起叶莲子了。

“这还要感谢你,如果不是你的残酷蹂躏把她逼出家门,她还不能自学成才呢。解放以后她年年都被评选为模范教师……”

“要说你在延安时候不给我们写信可以理解,因为我们在敌占区,通信不便。可是一九四O年春节前后你就到了香港,无论如何算是居有定所了,为什么不给我们写封信?”

与刚才谈论“孤独”的时候比起来,顾秋水像是变了一个人:“我上哪儿找你们去!”

吴为冷冷地叼了他一眼:老顾,你装什么糊涂啊!“你不是把我们托付绐了包家和包家的司机董贵了吗?给董贵写封信,准能知道我们的下落:再说我妈无依无靠、无亲无故,能上哪儿去?”

他又说:“我没钱哪,没钱怎么给你们写信?”“你到底是因为不知道上哪儿找我们,还是因为没钱才不给我们写信?哪怕你来封信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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