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姐接过那个被咬得乱七八糟的杯子,职业化的微笑掩盖住了惊奇之色,她颔首,声音里似含着蜜糖:〃好的,很快就来,您需要再续点咖啡吗?机上还供应含酒精的饮料。〃
程睿敏摇头,亦笑得温柔至极,〃不用了,谢谢。〃
谭斌感觉自己在那位空姐眼里直如空气一般,被选择刻意忽略。她冷眼看着两人眉来眼去,直到空姐袅袅离开,才撇撇嘴说:〃您这张机票真值得!往常都是千呼万唤始出来,这回的反应比110还迅速。〃
程睿敏失笑,〃你这丫头,有点刻薄啊,对乘客像春天一样温暖,有什么不对?〃
谭斌只笑不评价,心想她为什么不对我温暖一把?还有前排那个胖子,让他按铃试试,看能不能享受到如此殷勤甜蜜的服务。
这时机身突然一震,然后开始剧烈摇晃,晃得人内脏挪位。
谭斌一向自诩神经坚韧,此刻犹自五内翻腾,有要吐的冲动。
头顶提示系紧安全带的标志亮了,广播里机长的声音波澜不惊地宣布:飞机遇到了强烈气流。
谭斌迅速扣上安全带。
程睿敏却没有动,紧紧闭着眼睛,脸色发白。
〃你没事吧?〃
程睿敏摇头,眉毛已经皱在一起。
谭斌看看他,不再出声,俯身为他系紧安全带,顺便把座椅前的清洁袋抽出来撕开,放在他的手上。
程睿敏勉强做出个谢谢的口型。
谭斌拍拍他的手臂,以示同情。她有过一次晕机的经验,一夜没睡直接上了飞机,结果吐得一塌糊涂,只想从舷窗里跳下去一了百了。
飞机再次猛烈摇晃,机身接连两个大俯冲,机舱内一片惊叫声。
谭斌觉得肠胃心脏似乎都从嘴里抛了出来,二十秒之后才算复位。
程睿敏解开安全带站起来,空姐上前阻拦,看到他惨白的脸色也不禁骇然,伸手为他推开洗手间的门。
洗手间的门关上,外面听不到任何声音。
谭斌自顾不暇,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不相干的事情上去。
几分钟后飞机终于冲出了对流层。
程睿敏从洗手间里出来,乏力地靠在椅背上,但脸色没那么难看了。
谭斌注意到他眼眶周围有鲜红的出血点,那是剧烈呕吐过的痕迹。她知道有些人的皮下毛细血管非常脆弱,遭遇稍大点的压力,比如呕吐时,血管末端就会爆裂,在皮肤表层形成触目的出血点。
第31节:格子间女人(31)
尽职的空姐走过来探视,谭斌竖起食指,示意她噤声,然后做了个手势。空姐点头,取来毯子搭在他身上。
谭斌挪开程睿敏紧握的手指,把一杯热茶交在他手里,忍不住责备,〃你这样的身体状态,根本不该上飞机。Bowen那次知道吧?重感冒还要坚持飞,谁劝都不听,结果下了飞机直奔医院,耳膜穿孔。〃
程睿敏本来没有力气说话,却闻声睁开眼睛,虚弱地笑:〃要不怎么说人在江湖?〃语气非常无奈。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似在探寻什么,有点茫然,但出奇的柔软专注。
谭斌被看得非常不自在。异性的目光通常有很多种,但这一种,是她第一次见到,令她的身心如阳光下的雪人,无法抗拒地融化。她察觉到某种危险的信号在渐渐逼近。
幸亏头顶的广播再次响起,提醒旅客系紧安全带,收起小桌板……
飞机已经开始下降。
谭斌趁机错开眼光,检查安全带,调直坐椅靠背,收起电脑,整理上衣,有点手忙脚乱。
程睿敏望着她线条柔和的侧影,微笑,然后闭上眼睛。
随着咣当一声巨震,飞机降落在虹桥机场的跑道上。
商务舱的乘客无需任何等待,可直接下机。
谭斌收拾手提行李准备起身,程睿敏按住她:〃我先走,你再等一等,机场人多眼杂,被人看到你和我在一起,对你不好。〃
谭斌怔一怔,随即明白他的意思。上次的大清洗,令于晓波这种人精都噤若寒蝉,她在公司根基尚浅,一旦卷进去,没有人会再像余永麟一样为她开脱。
谭斌伸出手,〃再见。〃
程睿敏握住,手指留在她掌心的时间,明显长得超过社交礼仪的要求。
〃再见。〃他说。
白衬衣的影子在舱门处停留几秒,终于离去。
谭斌提起电脑,作为商务舱中最后一个乘客,慢慢跨出舱门。她的身后,大批的经济舱乘客,喧嚣声里踏上栈桥,渐渐有人超过她,大步流星赶到前面。
一样的西服革履,一样的日行千里,都是商旅生涯中的无谓过客,却人人乐此不疲,引以为荣。
虹桥机场一如既往人多车少。排队等待出租车的队伍,在50米的直线距离内,弯弯曲曲绕了五圈。
粗略计算一下,谭斌估计排在她前面的,至少有二百人。
她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程睿敏的身影,一个个看过去,人人汗流浃背,每张脸上都明明白白写着不耐烦三个字。
穿白衬衣的不少,但没有人能把一件样式简单的正装衬衣,穿出云淡风轻的另类味道。想来以程睿敏目前的身份,应该有公务专车接送,不用再排队轮候。
想起这一点,谭斌扫兴地收回目光,不耐烦地左右替换着重心。来上海出差,她最怕的就是出租车这一关。
等谭斌终于折腾到酒店,在前台办完入住手续,拖着行李走进房间,已是晚上九点五十分。简单冲个澡,支起电脑继续她未完成的报告。她已经答应过刘秉康,今天一定会把报告交给他,失信不是她的风格。
按下邮件发送钮,谭斌瞟一眼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凌晨一点半。
又困又乏,对着镜子往脸上涂免洗面膜时,她在心里反复斗争了无数遍:到底做完今天的工作笔记再上床?还是不管不顾立刻睡觉?
谭斌有个私人习惯,每天结束工作时,会把当天做过的事情尽量回忆一遍。然后记下那些有特别意义的,或者做得不妥不周密之处。五年下来,这些记录已经积存了厚厚一大本。
沈培偶尔翻过,对着那些令人费解的字母缩写皱起眉头。
〃这都什么东西?有什么用?〃他问。
〃算是日志吧。〃谭斌回答,〃你对自己成就的评价,是一张张的新画。我和你不一样,每天都在重复琐碎的细节,不及时记下来提醒,我怕回头的时候会怀疑自己的存在价值,每天忙忙碌碌却徒劳无获。有了这个,我起码能知道自己一直在努力。而且,〃她扬起头,眼神充满向往,〃没准儿有一天,我和杰克·韦尔奇一样,有了写自传的资格,这将是多么详实的史料啊!〃
第32节:格子间女人(32)
沈培的回答是:〃小白痴!〃
习惯还是战胜了懒惰,谭斌最终在桌前坐下,翻开笔记本。每天的这个时刻,是她除了日常签字以外,唯一用手和笔写字的时候。
她写道:见到程睿敏,他的镇静从容令我吃惊。很想知道这类人面对失败的真实想法。如果换作自己,可能会挖个坑学鸵鸟埋进沙堆,再不愿见到任何故人。因为他们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曾经一败涂地的处境。对很多人来说,接受并承认自己的失败,是件非常困难的事。
谭斌捏着程睿敏的名片反复打量,右手下意识地按着圆珠笔,发出吧嗒吧嗒的噪音。
她接着写:也有可能是痛到了深处反而麻木,多日之后所有积存的难堪痛苦才会逐渐释放……
谭斌停下了笔,抬起头,桌前的梳妆镜里,映出她脂粉不施的清秀五官。
眼前似迷雾划破,露出另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年轻的女孩下巴尖尖,一双乌黑的眼睛,因为某种激烈的情绪,黑沉沉愈加慑人。
身后的发型师捞起她丝缕分明的长发,异常惋惜:〃这么好的头发,剪了真是可惜,小姑娘,要不你再想想?〃
〃别啰嗦,剪了!〃年轻女孩言简意赅,声音里有不容置疑的决心。
硕大的发剪犹豫片刻,终于合拢。柔软的长发伴着咯嚓咯嚓的声音纷纷委地,灯光下如同有生命的物体。
女孩微微侧头,脸上没有任何心疼的意思,唇边只有冷冷的笑,麻木地决绝地随着头发一同告别过去。
……我不要再爱上任何男人,再不给任何人伤害我的机会。除了男人,世上其他更多更美更重要的选择,爬上去,总有一天会把他们踩做脚底泥。
想起五年前最后一篇日记上的誓言,谭斌低下头有些恍惚地笑。那时候喜欢把一切挫折归结为客观原因,自己总是善良无害的,错的都是他人和社会。
如今却明白,人这一辈子,太多的跟头是咎由自取。为了欲望,为了得到更多,在选择的瞬间判断失误,操纵人一生荣辱浮沉的,不是命运,而是自己。
只是那段难扼的日子,每天晚上躺在床上,过去的一点一滴都如潮水一样涌上心头。她一夜夜整晚睁着双眼,望着天花板上从窗帘间隙透过来的细碎光斑。胃部似被人大力拧绞,每吃下一口饭,都会引起刺激性的反应。
父母心疼她,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一日日消瘦。
当她终于从灰色中慢慢走出来,踏实吃下一碗米饭时,对面的母亲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那段日子消瘦疲倦的,并不是只有她一人。二十三岁的谭斌拉着母亲的衣袖嚎啕大哭,从瞿峰意义明确地谈到分手,积攒多日的眼泪终于倾泻而出。
母亲摸着她短短的头发,毛茸茸似只小猫,〃斌斌,以后长点儿心眼,要过一辈子的,男孩子还是人品最重要。〃
大约多数人一辈子总要碰上几件伤心事,然而无论最初怎样的痛不欲生,最终还是要继续活下去。有人跨过这道槛,从此活得更好,有人迈不过去,自此沉沦。
都说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但是谭斌多年后再回想,即使那个人的面目已经模糊不清,那一刻尖锐的伤痛,完全怀疑自己价值的无能为力,至今依然啮咬着她的心脏。
她不怕老鼠,不怕蟑螂,只怕井绳,那条咬过她的井绳。
电脑〃叮〃一声轻响,打断谭斌的回忆。
她凑过去。
一封新邮件,发信人是刘秉康,发信时间是两点十分。
谭斌错愕地看一会儿,几乎忘了点开。她没想到这会儿刘秉康还在处理邮件。而且从题目上看,显然是对她刚才那封邮件的回复。她实在吃惊于刘秉康的反应速度。
他身兼两职,说日理万机可能有点夸张,但日常工作千头万绪,费心劳神,这样旺盛的精力不是人人都能拥有。
〃Dear Girl,〃刘秉康在邮件中说,〃报告很好很清楚,非常感谢你的努力。唯一让我不满意的,是关于竞争对手的分析。很明显,你和你的团队,都没有强烈的愿望,去了解你们的对手。就像你所知道的,不了解竞争对手的状况,犹如战争中知己不知彼,只能有百分之五十以下的胜算。因此你对所有销售机会的估计,都需要重新考虑。〃
第33节:格子间女人(33)
谭斌托着下巴想半天,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个质疑。报告中有完整的几页PPT文件,对竞争对手技术方案的优劣势,进行了详细分析和比较。
刘秉康依然不满意,谭斌只能认为,他想知道的,是技术参数以外的信息。但是除了技术参数,其他很多事是没办法白纸黑字表达清楚的,也不是靠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