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一会儿她开口,声音平静,〃谭斌我跟你说,这几天我想了很多,有些事,也许是我咎由自取,可不管怎么样,我还有父母和你这个朋友。将来哪天,无论我混到多惨,总算有父母可以投奔,他们会随时无条件收容我,无论别人怎么想,只有你永远不会错看我,我觉得自己很幸运了,你千万别胡思乱想。〃
挂了电话,谭斌握着话筒呆半晌,文晓慧能想开了她自然欣慰,可她更习惯那个言行无忌的旧友。
另有一件更让人不安的事,她想起来就心惊肉跳。三四天过去,沈培依然无法联络。
她和沈培的联系方式,就是一部手机,手机信号中断,两人之间唯一的联系也就消失了。要到这个时候,谭斌才发觉,虽然和沈培相处了两年,但对他生活圈子的了解,依然停留在最浮浅的表层。
沈培的父母,她只见过照片,素未谋面。沈培带她见过几次朋友,很想让她慢慢适应小圈子的风格。谭斌并不抱怨,可每次都闷得几乎流眼泪,沈培察觉,也就停止了努力。她也从未带沈培进入自己的社交圈,是怕双方话不投机,尴尬至无言以对。
临到今日,想找个人打听消息,都无从下手。谭斌踟蹰很久,终于翻出兰州同事的电话,硬着头皮拨过去。那位同事的老公,在当地移动公司工作,可以用某种方式,查到手机机主与移动网络的交互信息。
半个小时后消息回来,沈培的手机最后一次网络登记,是上周六下午五点零七分,位置在广河县三甲集镇的国道附近。也就是说,从那个时候起,他的手机再没有开过机。
同事是个热心人,不住地宽慰谭斌,说沈培他们的车队,可能是进了无人区,没有网络信号,或者找不到手机充电的地方,一直没有开机。她还说,七八辆车十几个人在一起,没有消息就代表好消息,否则不会一周都不通音信。
谭斌握着电话的手,不受控制地哆嗦。
〃周一我再找公安局的朋友打听,Cherie你放宽心,不会有事的。〃好心的同事犹自说。
勉强笑着谢过同事,谭斌打开Google的页面,输入〃甘肃三甲集镇〃几个字。仿佛是为了加重她的不安,随后跳出来的信息,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灼伤了她的眼睛。
〃三甲集镇,曾被美国《时代》周刊称为中国最大的毒品集散地之一。〃
谭斌呆呆盯着这行字,脑子里嗡嗡直响,似一群黄蜂在头顶盘旋。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待,惴惴地等待,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人崩溃。
而其他该做的事还要接着做,世界不会因为她的焦虑而停止运转。
周一例会完毕,谭斌照例向刘秉康汇报集采进度,包括周末和田军的接触。但她隐去了程睿敏在场的若干细节。原因很简单,一是刘秉康不见得喜欢听到程睿敏的名字,二来她也不能确定,程睿敏和田军的关系,是否真的会影响到集采。
她决定缓缓再说。
刘秉康听她讲完,并没有马上做出评价,垂下眼睛思考片刻,把液晶屏幕转过去对着她,〃这份Report你看过吗?〃
第66节:格子间女人(66)
谭斌凑前细看,原来是乔立维的客户关系报告。
她摇头,〃没有,我从来没有收过乔利维的任何报告。〃
这是谭斌对乔利维最不满的地方。除去一些敏感和保密信息,谭斌所有关于投标的邮件和报告,是向整个投标团队公开的。她相信,信息公开与共享,是维持团队凝聚力的重要方式。但乔利维的报告,她却看不到。
大概她没能隐藏住自己的情绪,直接暴露在脸上,刘秉康看着她笑一笑,〃整体的Customer Relationship,大家做的都不错,但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问问你。〃
谭斌立刻支起耳朵,凝神聆听。
〃利维说,做Responsibility Assignment的时候,你选了田军和陈裕泰,这两个人是出名的难缠,而你的长项在工程部和设备部,为什么反而选他们?〃
谭斌默默地望着眼前的屏幕,在心里琢磨着自己的措辞。乔利维在背后扎针,是意料之内的事。她只是踌躇,此刻该不该说实话。想一想,觉得对刘秉康,还是应该实话实说。
谭斌放下纸杯,态度相当严肃,〃我是Bid Manager ,要对集采的最后结果负责。而Mr田是Key Person,我别无选择。至于陈裕泰先生,我觉得短时期内说服一个成年人放弃他的成见,几乎是一件没有可能的事。我选他,是想让其他人,不要在他身上浪费任何时间和精力。〃
刘秉康仿佛有点意外,抬起眼睛。
〃Bowen和利维都坚持,一个客户不能放弃。我尊重他们的意见,但对自己的看法依然保留。二十八十原则说得很清楚,百分之八十的利益,是百分之二十的Customer给我们带来的。中国的老话也说,有舍才能有得……〃
刘秉康失笑,长长叹一口气,〃行了,我明白了。先放下这件事,我们来review北方区三季度的Sales。〃
时间又逼近季度末,销售目标的完成情况,再次成为每一个销售总监头上的紧箍咒。谭斌马上感到头疼。
正在这时,她的手机开始无声振动。是一个北京的市话,非常陌生,谭斌伸手挂断。
刚打开自己的电脑,那个号码又顽强地拨进来,按了,没过一分钟,手机再次嗡嗡振动。谭斌几乎恼羞成怒。
刘秉康只好说:〃你先接电话吧。〃
谭斌抱歉地笑笑,站起来走到一边。
电话里是个陌生的女声:〃是小谭吗?我是黄槿。〃
黄槿?谭斌快速在记忆中搜寻一遍,一无所获,顿时有点不耐烦,〃对不起,我不记得了,您是……〃
〃我是沈培的朋友。你们夏天来过我们家,昌平,还记得吗?〃
昌平别墅里秀丽好客的女主人形象,一下子浮现谭斌眼前,她恍然,〃哦,你是黄姐?〃
〃是我。〃
〃黄姐您好,请问有什么事?〃
〃我在沈培的父母处,你现在能来一趟吗?我告诉你地址。〃
谭斌感觉诧异,却隐约有点不详的预感,〃我正在开会,请问什么事?能不能等我开完会?〃
黄槿显得焦躁不安,〃你最好马上来,小谭,沈培出事了!〃
周围的声音从谭斌耳边消失了,她死死攥着手机,双腿开始发抖。
〃Cherie?〃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谭斌抬起头,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对……对不起,Kenny,家里出了事,我要马上回去……〃
她不记得是如何跌跌撞撞把车开到了后海附近。按照黄槿给的地址,车倒进一条幽深的胡同。外面看着毫不起眼,但尽头处别有洞天。
清水脊的门楼,方砖墁地,整整齐齐一座四合院。院内古槐蔽日,苔痕侵阶,格局轩敞明亮,却静悄悄不闻人声。
黄槿站在大门外,看到谭斌出现,立刻现出如释重负的神色,把她引进客厅。客厅正中的沙发上,早坐着三个人。其中一人看她进来,马上站起来,其余两人却岿然不动。
凭着多年的职业习惯,谭斌只扫了一眼,便大致辨别出几个人的身份。三个人都穿着便装,却掩不住身上特殊的彪悍气质。坐着的两人,一老一少,脸颊上各有两团红晕,这是常年外勤风吹日晒的痕迹,就是俗称的〃高原红〃。
第67节:格子间女人(67)
谭斌的心直落下去,但一直落不到尽头,下面如似无底的深渊。
站着的那人开口,一口京腔:〃你是谭斌吧?〃
谭斌点头。
〃请坐吧。〃他指着沙发对面的藤椅。
谭斌梦游一样坐下去。
〃我是西城区xx派出所的,这两位同志,来自甘肃省公安厅,想请您配合一下,调查一些情况。听懂了吗?〃
谭斌机械地点头。
〃那好,我们就开始吧。请问你和沈培是什么关系?〃
〃朋友。〃
〃说清楚一点!〃甘肃警察中年纪较轻的一个,毫不客气地呵斥她。
〃男女朋友。〃
〃八月三十一日,也就是上周六下午三点五十八分,你在做什么?〃
谭斌顿时起了反感,这是在审问犯人吗?她抬起头:〃我没那么好的记性,想问什么您照直了说。这种问题我可以拒绝回答。〃
那人瞪起眼睛要发脾气,但被北京警察拦住了。他向谭斌解释:〃我们查过沈培的通话记录,他向外界打出的最后一个电话,在三十一日下午三点五十八分,通话对象,是你的手机。〃
谭斌握紧双手,右眼下一小块肌肉不受控制地突突乱跳。
〃他都和你说了些什么?〃
谭斌正色回话:〃我愿意配合,也可以回答,但请先告诉我,沈培究竟出了什么事?这点知情权我还有吧?〃
那三个人对看几眼,其中年纪最大的一位点点头。
年轻的警察取出一个透明的塑料袋,放在中间的茶几上。
谭斌慢慢拿起来,浑身冰凉,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塑料袋里是一只棕色的户外靴,鞋面上沾满了泥巴和暗褐色的血迹。鞋底的花纹已经磨损严重,鞋带正是她亲手打上的花结。
〃这只鞋你认得吗?〃
谭斌没有回答,全部精神都集中在那刺目的血迹上,双手依旧抖个不停。
过一会儿她抬头问:〃血……是他的吗?〃
〃是。〃
窗外的天色不知什么时候阴暗下来,惨淡的光线,映着她褪去血色的嘴唇,漆黑的眼珠里,满是惨痛和绝望。
那警察看得心软,叹口气问身边的同仁,〃告诉她?〃
老警察上上下下打量着谭斌,再点点头。
原来警方是九月二日才接到报警,那时沈培已与车队失散两天。
车队的同行者报案时解释,他们为避开过多的旅游人群,早就放弃高速改走国道。八月三十一日下午,广河县附近的国道,因连日下雨路面坍陷,车队只好离开国道,带着一名当地向导,在草原中觅地而行。
海拔三千米之上的草原,天气瞬息万变,中途遭遇罕见暴雨,沈培与车队失去联络。雨停后车队休整,百般尝试,却再也无法联系到沈培。车上还有另外一名搭车的同伴,同样毫无音讯。
当地警方经过两天的寻找,终于在距国道百多公里处,发现沈培的帕杰罗。越野车仰面朝天翻倒在一片草甸子里,失踪的同伴很快找到,可惜已是一具尸体。他胸部以下被车身死死压住,死亡时间估计是九月一日。
反复的现场勘察,证明这名同伴,很有可能是翻车时被甩出车外。车体翻身,正好砸在他的身上。尸检结果也证实了这个推测,死者的死亡原因,是外部剧烈撞击引起的内脏大出血。
所有的私人物品,都留存在车内,不见任何异样。沈培却失踪了。
警方以车祸现场为中心,派出骑警四处寻觅,随即在草丛里发现这只染血的户外靴。找到靴子的地方,紧挨着一片水草丰美的草甸,连日的暴雨,将所有可能的痕迹,冲刷得干干净净。
接下去三天更为细密的搜寻,依旧一无所获。车祸前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沈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年轻警察的叙述到此为止。
〃姑娘,你现在可以讲了吧?〃 老警察问。
谭斌神色茫然地看着他。
见惯生死的老警察不为所动,依然紧追不舍,〃沈培电话里都和你说了什么?〃
谭斌垂下眼睛,艰难开口,〃他抱怨路况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