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斌没有说话,她不想为自己辩解,也不想过多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只能由着刘秉康发泄他的不满。
至于新的GM,刘秉康早就物色好的人选,却在上任前夕,风闻MPL中国正在进行中的权力僵持,被吓退了。他话中透出的无能为力的伤感,让谭斌不由不猜测,他是否在为程睿敏的离开感到后悔?
刘秉康最后问:〃你打算怎么做improvement?〃
〃北京的Business越来越大,Young一个人负责整个地区,实在吃力。我想申请增加一个Head count。〃
谭斌想了一晚上,才决定提出这个要求。北京地区是她手里一只生蛋的金鸡,她不能再冒险,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刘秉康看着她,〃Sales Manager如今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并没有多余的head count,就算我approve了,你又从哪儿找合适的人?〃
〃有一个人选。〃谭斌低声说。
〃谁?〃
〃普达总部的客户经理王奕。〃
〃她愿意到你的Team吗?〃
〃只要您同意,我会找她谈。〃
谭斌有把握,自从普达开始集采,王奕的位置就被架空了,她已经很久无事可做。搁在以前,她不会考虑王奕。因为她一直觉得多数女性普遍缺乏大局观,过于专注细节,依赖性强,总有逃避责任的倾向。
真正带了团队之后,她才开始逐渐修正自己的观念。女性的创新和逻辑思维是有所欠缺,但胜在做事认真本分,韧性好,逆境中更容易表现坚强,平时稍微多给点关怀就死心塌地,不离不弃。
所以她愿意给王奕一次机会。
而方芳,虽然选择完全相信她。但从看到邮件的那一刻起,谭斌就已经预见到了结局。公司有明确规定,由于个人工作失误,造成公司重大经济损失或恶劣影响的,将立即解除雇佣合同。
第106节:格子间女人(106)
周杨自始至终,没有为他的下属说过一句求情的话。
方芳再次进入会议室,一看到谭斌的气色,马上明白将有什么事发生。她开始埋头哭,没有声音,只是双肩不停地抖动。
谭斌把纸巾盒放在她的手边,无话可说,只觉任何语言都苍白无力。
方芳哭了很久,终于平静下来。擦干净眼泪,她安静地说:〃Cherie,你不用再说了,我明白该做什么。〃
〃我很抱歉。〃
〃没关系,做错了就要承受代价,离开这里我不会饿死。〃
〃你放心,我会为你争取最好的Package。〃
方芳抬起头,双眼通红,却勉强挤出微笑,令谭斌不忍再看。她说:〃Cherie,这两年你教了我很多,谢谢你。你总是让我与人为善,信守双赢,可是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不是每一个人都是好人!〃
谭斌神色黯然。
HR的经理敲门进来,谭斌知道是她该退出去的时候了。她轻轻关上门,离开了会议室。
她也没有告诉过方芳,在大公司做事,永远不要把急人所急当作美德,按照流程按部就班,保护好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回到家里,谭斌感觉浑身酸痛,体温计测了测,三十八度。这些日子透支得厉害,早觉得不妥,如今报应终于到来。
她胡乱吃了颗退烧药就昏睡过去,醒来冷得全身缩成一团。再测体温,读数一直嘀嘀跳到三十九度三。必须要去医院了。看看表,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
挣扎着爬起来换了衣服,先拨沈培的手机,关机。再拨市电,响了很久,一个惺忪的女声来接:〃喂?〃听不出是沈母还是王姨。
谭斌犹豫一下,没有回答,按下了挂机键。人在病中耐心尽失,她懒得听人冷言冷语。
文晓慧又住在东城,一个女孩子深夜穿越半个城市,实在不太安全。一时间她竟然找不到可以坦然求助的对象。下地走几步试试,除了腿有点软,头脑还算清楚。于是决定自己打车去医院。
急诊室里测体温、验血折腾一遍,再拿着处方去交款取药,她走不动了。脑子里越来越混沌,心脏疾跳,双腿更像灌了铅一样抬不起来。她靠在墙上微微喘气。
有人从她身边经过,走出去五六步远,又退了回来。〃哟,是你呀!看急诊?怎么一个人?没有家属陪着?〃
谭斌睁开眼睛,看到白大褂的一角,正被过堂风轻轻扬起。
〃是发热吗?来,让我看看。〃她手中的处方和病历被轻轻抽走。
谭斌抬头,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但实在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您是……〃
〃嗨,我也住在xx花园,总看见你早上跑步来着。〃那人伸手托住她的手肘,〃忘了?汤姆和杰瑞的主人啊……〃
汤姆和杰瑞,那两只小金毛犬。谭斌对它们的印象,要比它们的主人更深。她勉强笑一笑算作招呼。
〃你坐下,处方给我,我替你取去。〃
〃那就麻烦您,多谢了!〃谭斌没有推辞,因为实在坚持不住了。太困太难受,她想找个地方就地躺下睡觉。稀里糊涂的,她感觉邻居在和她说话,然后他的手落在她的额头上,接着她身子一轻,已被人横着抱了起来。
〃输液室还有没有空床?这儿有一个高热病人。〃
脊背终于落在实处,说不出的舒服,谭斌情不自禁放软了身体。
耳边似有人在聊天,〃高大夫,您朋友?〃
〃啊,算是吧。〃
手背先凉了一下,随后的刺痛让她清醒,勉强睁开眼睛。
护士调整好点滴速度,低头叮嘱她:〃自个儿留意,滴完了按铃叫人。〃
谭斌〃嗯〃一声。
那邻居,护士口中的高大夫,就站在床边,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护士说:〃高大夫,您这么明目张胆地串岗,也不怕被抓了扣奖金?〃
高大夫笑笑没有回答。等护士离开,他弯下腰,凑在谭斌眼前,〃真是一个人来的?〃
谭斌点点头。
〃看样子体温一时半会儿下不来,你待会儿怎么回家?要不要给你先生或者家人打个电话?〃他替她犯愁。
第107节:格子间女人(107)
谭斌也正在考虑这个问题,她摸出手机,准备骚扰文晓慧。手机的屏幕却一片黑暗。
〃没电了?〃
谭斌无力地闭上眼睛,勉强动动下巴。
〃告诉我号码,我去值班室帮你打。〃
号码?谭斌不由皱起眉尖。平日的记忆,都已经交给手机和电脑了,冷不丁被问起,大脑一片空白。她眼前的灯光越来越暗,意识也越来越模糊。但是脑海深处,仍有些微知觉。曾经过去的一幕,反复在眼前重映。
他说:〃这上面有我的手机号,你哪天没有饭局,想找人吃饭,随时call我。这算不算诚意?〃
这个号码,并不在手机里。她刻意地没有输入手机,只为了每次一个个按下那些数字,内心下意识地期待和悸动。彻底陷入昏睡前,她能记起的,只有这个号码。
不知过了多久,睁开眼,眼前是一片陌生的天花板。谭斌转头,看到整幅黑底白花的窗帘,已拉开一半,阳光正透过薄纱帘,摇曳不定地落在地板上。
一个人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挡着脸,似在打盹,身上衣服皱成一团。
她试着叫一声:〃程睿敏?〃
他没有任何反应。她把手放在他的大腿上。他像被烧热的熨斗烫了,浑身一震,放下手臂。果然是程睿敏。
谭斌看到他下巴上隐隐的青色须根,和微陷下去的双眼。想来他被折腾了一夜。
〃渴了,我想喝水。〃她的声音有点哽咽。
程睿敏凑上前,拿过杯子喂她喝水。
再躺回去,谭斌感觉三魂六魄一一归位,眼珠转来转去打量房间的陈设。
罕见的黑白两色装饰,因房间开阔,并不觉诡异,反而相当别致。床头贴着整幅壁纸,图案是水墨中国画,一片纠缠不清的烟墨藤蔓顺着墙壁垂挂而下。
她仰起脸,〃这是什么?〃
〃紫藤。〃程睿敏坐在对面看着她,嘴角有含意不明的微笑。
〃我是不是烧得废了?〃
程睿敏的声音很温柔,〃不是废了,是烧傻了。昨天接到电话,以为碰上骗子,听到你的名字,还是赶过去,看到真人给吓坏了。唉,烧到快四十度一个人去医院,你说你傻不傻啊?〃
谭斌轻轻叹口气,〃为什么总在我倒霉的时候遇到你?〃
〃是啊,我也纳闷,〃程睿敏轻笑,〃不过欠你一杯咖啡,怎么会有这么高的利息?想来想去,发觉整个就是一桩赔本的生意,我一直在还债。〃
谭斌狠狠瞪他,〃投资有风险,入市需谨慎。你早该知道。〃
〃太晚了。〃程睿敏拨开她脸前的碎发,〃已经被深度套牢,就算现在割肉离市,投下去的,也收不回来了。〃他说得极其含蓄。
谭斌移开目光,内心一片澄明。
一只蝴蝶在巴西轻拍翅膀,可以导致一个月后德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自一杯16盎司的咖啡开始,走到今天,也不是她当初能料想到的。
虽然日常工作的一部分,就是预测三五年后的目标,但她并没有能力预测人心的走向。有些话,不用说得太明白,他已经为她做了那么多。可是这层窗户纸,一直就这么维持着,谁也不愿捅破。
谁先暴露自己的底限,谁先输。这是商业谈判的天规。感情也一样。
沉默中门被敲响,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送进来两碗白粥和几个小菜。
谭斌见过她,那位大嗓门的钟点工,于是冲她笑笑。
她依然嗓门洪亮,〃饿了吧?小程说今天只能白粥就咸菜,你凑合着先吃,等明天大姐再给你炒几个菜。〃
谭斌夹着体温计,不方便伸手,只朝床边柜侧侧脸,〃谢谢你,一会儿我自己来。〃
待她出去,谭斌想起一件事,〃今天周几?〃
〃周六。〃
〃哦,对,这周只有四天。过糊涂了,刚想请假来着。〃
程睿敏问她要回体温计,对着光线看了看,没有出声。
〃多少?〃谭斌问。
〃三十八度二。〃
谭斌松口气,合起掌,〃天灵灵地灵灵,还好还好。昨天把我自己都吓着了,二十年没烧过这高度了。〃
程睿敏倚在墙上,看着她似乎想说什么。
第108节:格子间女人(108)
谭斌等着他开口。
他却低头笑笑,一绺头发滑下来,遮在额角。
谭斌睨着他,〃不说拉倒。〃
〃没什么。〃程睿敏只是笑,〃我挺佩服你,生命力真够强悍,都烧成这模样了还活蹦乱跳的。行,自个儿把粥吃了吧,我出去一会儿,你要是觉得无聊,让李姐给你找几本书。〃
李姐进来送水,顺便带了一摞杂志。谭斌翻一翻,都是商业周刊、财富之类的,看着就累,她扔到一边。
李姐一边抹着家具上的浮尘,一边和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谭斌百无聊赖地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谁?你说小程啊,他就在隔壁。一晚上没睡,刚吃点东西全吐了,说头晕得厉害,才躺下。〃
谭斌立刻坐起来。李姐上前按住她,〃姑娘你要干吗?躺着躺着,他没事,让他踏实睡一觉比什么都好。〃
谭斌记起他才从医院出来不久,心里悔得像有几只小手在抓挠。
李姐离开之后,屋子里变得非常安静,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回流的声音。谭斌迷迷糊糊又睡过去,然后被隐约的手机铃声惊醒。
地板上的阳光换了一个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