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还是罗罗嗦嗦连着一堆管子,谭斌拢拢他的头发,似乎也想笑一下,嘴角动了动,却没有成功,倒是有滴眼泪滚出眼眶。
“谭斌……”他只吐出两个字,就似耗费无数精力,呼吸开始急促。
“别说话。”谭斌俯身凑近他的耳边,低声道:“医生说你要静养,不能说话……你什么都不用说,我明白。”
程睿敏却轻轻摇头,仿佛在说:你不明白。
谭斌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一根一根轻轻抚摩他的手指。因为点滴的缘故,他的手指冰凉,手背上血管附近一片瘀青。
“那封邮件……”她抬手调慢了点滴速度,缓缓说,“Tony到底帮你发了。”
室内的空气忽然沉寂下来,程睿敏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神的含义极其复杂。
谭斌说:“ 我看了,然后删了,现在全都忘了。”
他看着她,视线从她的脸上挪到她的衣服上,眼睛里的光点渐渐聚集,没有出声,嘴型却分明做出两个字:傻子。
谭斌笑笑:“傻子比较容易幸福。”
程睿敏的手指动了动,在她手心刮了几下。
谭斌迟疑片刻方明白他的意思,摊平手掌放在他的指尖下。
他的右手食指,开始在她的手心划动。
谭斌侧过头凝神细看:N、O、T、T、O……
Not to be a loser。
他想跟她说的,还是那句话:不要轻言放弃,不要意气用事,否则你无法跨过自己那个坎,永远会觉得自己是个Loser。
谭斌用力咬紧牙关,才能抑制住心中不期而至的酸楚。她点头:“我明白,我知道该怎么做。”
实际上她这几天的日子并不好过。
同事间那些真心的或者虚假的关心和不平,都让她难堪,为维持面部表情的松弛,她几乎精疲力尽。
程睿敏攥住她两根手指,稍微用了点力,目光里有抱歉也有痛惜。
谭斌握紧他的手,还他一个安心的微笑。以前她真不知道,一个人的眼神,竟能传递出如此复杂的信息。
病房里的温度有点高,她的手心也有点热,这点体温伴着她腕间若有若无的香水味,一直沁入人心的深处。
程睿敏终于阖上眼睛,在药物的作用下昏睡过去。
冬日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纯净干爽,温暖得令人恍惚。谭斌垂下头,把嘴唇紧贴在他的手背上。
这时身后传来门扇开合的声音,随即脚步声渐近,有人把手放在她的肩上。
谭斌回头笑笑,站起身,让出床前唯一一把凳子。
进来的是一个衣着优雅的女子,服帖的棕色短发, 背影苗条而纤细,转过脸来,才能见到岁月浸透的痕迹。
谭斌静静退了出去,把时间留给多年未见的母子两人。
走廊内的光线有点暗,刚刚离开明亮的地方,她的视力暂时受限,只看到一个人逆光站着,却看不清对方的脸。
那人走近,一言不发紧紧拥抱她,很久没有放开。
来人大衣上柔软的毛领贴着谭斌的脸颊,是好久不见的文晓慧。
“你怎么来了?”谭斌惊讶。
“高文华怕我给你添乱,一直没跟我说,我刚刚知道,害怕你顶不住,急着赶过来。”
谭斌微笑,声音却有点哽咽:“没事儿,你看看,我好好的。”很多时候,最贴心的反而是多年的闺蜜。
站在楼梯的拐角处,文晓慧点根烟递给她,“那谁……他怎么样?”
“还好,就是出院以后恐怕有段日子不能工作了。”
“他那么年轻,怎么会弄成这样?”
“他自己不在乎,生抗着。”谭斌接过烟贪婪地抽两口,才想起已戒烟多日,只好恋恋不舍地按熄在果皮箱上,“我也粗心,平时好多症状都忽略了。明知道他一晚上没休息好,还拼命犯浑,拿不靠谱的话刺激他。”
想起那天的情景,谭斌打了个哆嗦。事隔这么多天,她想起来还是后怕。如果不是余永麟警醒,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文晓慧跺脚埋怨:“高文华这小子,早不告诉我。”
“他人很好,你别老欺负他。” 谭斌笑笑,“我没事儿,这半年在医院出入的次数,比过去十年加起来都多。”
文晓慧搂住她的肩膀,“乖,开心点儿,倒霉事儿不会一直缠着你不放,最坏的过去了,以后就是好和更好。”
“我都明白。”谭斌转头望着窗外,“说句土得掉渣的话,就是塞翁失马,安知祸福。冬天总会过去,对吧?”
那年的冬天,寒冷而多雪,是一个多事而震荡的冬天。
先是普达集采的第一轮评标结果,再次爆出冷门。技术标排名第一的,竟是众诚公司,第二是MPL,FSK 居然屈居第三。
技术标与商务标的分数加总之后,MPL的出局毫无悬念,而众诚凭着排名第一的技术分和不错的价格分,一跃成为头一名。
曾经市场份额第一的FSK,多年来稳居行业老大的位置,却因为技术和价格的分数都低于众诚,只能委委屈屈排在它的后面。
这个结果,令FSK的高层极为震惊,而被失利打击得垂头丧气的竞争对手,比如MPL,免不了幸灾乐祸。
几天之后,五家供应商中标省份公布,FSK和众诚的市场份额相当接近,百分之三十七对百分三十二。
这个结果对众诚,是绝对的胜利,对FSK来说,价格上的让步,并没有换来市场份额的增加,如意算盘完全落空,是一个相当大的打击。
这场游戏,越来越往失控的方向滑去。
但混乱的局面,却让陷入绝境的MPL见到一线生机。看起来普达下定决心要教训的,不仅仅是MPL一家外企。
第一轮结束后,五家中标的供应商,无论是喜是忧,都开始着手准备第一轮核心设备的商务谈判和第二轮外围设备的投标。
MPL的高层,却在忙着安抚普达的高层领导。全球副总裁Smith特意赶到中国,回访普达的总经理魏明生,试图弥补以前的怠慢和疏忽。一直被排挤在销售之外的CEO李海洋,也动用了多年前的同学关系给魏总递话,希望能再给MPL一个机会。
但这一切都已和谭斌无关。她安静地和于晓波、乔立维交接,开始着手做新业务的市场开发规划。
乔立维熬过五个月,终于结束与谭斌分而治之的局面,心愿得偿,成为整个北方区代理销售总监。
正式宣布消息那天,王奕在洗手间抓到谭斌,眼眶泛红,眼泪都快下来了。
“这不公平,怎么是你一个人的错儿?明明是高层关系没到位……”
谭斌扒开她的手,对着镜子拢拢刘海,看看镜子里的表情还算自然,才开口回答:“我在那个位置上,当然要负责,没什么可说的。”
“可是以后我要向老乔报告……”
谭斌擦干净手,拍拍王奕的后背,“别想太多,好好做你的区域,有业绩撑着,跟谁都一样。还有,以后记着,不要在洗手间里说不该说的话,这儿并不是安全的地方。”
王奕眨巴着眼睛还在回味,谭斌对她笑笑,开门走了。
如此坚持着和自己较劲,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待,她不想在若干年后回忆起这一幕,只留下一个落荒而逃的印象,给自己的职业生涯涂上一个抹不去的黑点。
她也在等待着机会。
虽然彼时她并不知道那机会将是什么,何时到来。
她只知道任何人任何事,不可能永在风光的顶峰,也不可能永在低谷。低潮的时候只能咬牙坚持,柳暗花明更需要代价。
谭斌带着于晓波去见普达的客户,为告别,也为介绍新人。
串到田军的办公室,她在门外站了二十秒,才把脸上的肌肉调整到最合适的状态,满面春风地推门进去。
田军看到她,不禁一怔,脸上似有一丝抱歉的神色一闪而过。谭斌不能判定,是否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于晓波和田军倒是一见如故,或许因为彼此籍贯的地理位置十分接近,一下午的时间,三人言谈甚欢。
回公司的路上,谭斌感觉浑身酸痛,强打着精神开车,一直没有出声。
于晓波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觑着她的脸色,犹豫几次才开口,“Cherie,谢谢你,真的……发自内心的……”
谭斌被他逗笑,“难道你以前说谢谢,都不是发自内心的?”
“不是……嗨,”于晓波发觉说错话,有些尴尬,“我是说,我挺佩服你,一个女孩子,能顶住这么大的压力,没有露出一点情绪。”
“那是因为我脸皮厚。”谭斌轻轻打转方向盘,然后补充,“又没心没肺。”
于晓波笑了几声,短暂的沉默过后,他扶扶眼镜说:“你知道吗?现在上面正努力周旋,想挤进第二轮的投标,咱们那个排名第二的技术分,就是最大的底气。那天我对李先生说,当时如果不是你坚持,MPL拿不到这个名次。”
记起当时颇为艰难的处境,谭斌笑笑,没有接话,耐心听他后面的内容。
于晓波接着说下去:“如今魏总已经松口,就差给他一个台阶,需要普达的技术部门为MPL说句话,如今只有你能和总工程师陈裕泰说上话……”
谭斌扭头看他一眼,“你想让我去找他?”
“我知道这要求过分,实在对不起。”说出最难出口的话,于晓波的神情明显放松,“Cherie,就当帮我个忙好吧?”
谭斌面无表情望着前方,握着方向盘的手,收紧又松开,想了很久,虽然胸口象堵着一块石头,她还是说:“好。”
因为她马上就有求助于晓波的地方。
这些天她一直在寻找新业务销售的突破点。借助程睿敏那份资料的帮助,已经挑出四个条件相对成熟的城市,作为新业务销售的试点。
而第一个就是上海,于晓波的直辖区域。
她当着他的面打电话给陈裕泰,依旧约在安定门附近的圣淘沙茶楼。自从上回在这个地方喝过茶,陈裕泰好像就不再把她当外人。
谭斌却不敢太放肆,依然维持适当的尊敬和距离,关系再亲近,对方也是客户。
不过她已经摸到他的脾气,这个人不喜欢听到任何批评和指责,不管是针对他自己还是他的下属。所以她没有明着提出任何要求,只是在喝茶的时候,随口说一句:“这些天听到不少省公司的担心,都说这次集采,成本是降下去了,可是也给他们带来不少麻烦,尤其是技术上的,他们压力挺大。”
“哦。”陈裕泰慢吞吞地品着茶,从茶盅上面扫视着她,“他们说些什么?”
“他们说,以前用的都是MPL的产品,技术人员也培养了将近十年,如今一换供应商,两家产品并存,兼容首先是个问题,很可能会影响到业务质量,技术人员也要为另一家产品重新培养,不仅耗时,人员上也是巨大的浪费。如今是业务领导一切,如果因为这些原因影响了业务发展,那技术部门岂不成了罪魁祸首?”
陈裕泰不喝茶了,手在空中停顿片刻,才放下茶盅,漫不经心地说:“全是杞人忧天,这些风险立项前都作过分析,哪儿有这么严重?”
“那是,这么大的项目,怎么会不考虑周全?嗨,我也就传个话儿。”
陈裕泰“嗯”一声,端起茶盅放到嘴边,才发现杯中已空。
谭斌不易察觉地笑笑,知道他已经上了心。
技术部门的最终拍板者毕竟是陈裕泰,此刻恰好又处在上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