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边,常常一个人把玩,慢慢长大,渐渐丢到一边,额娘却让人收拾干净,仔细地存了起来。妈妈的死促使她斩断与京城的联系。这些年漂泊海外,自由中有很多辛苦,辛苦中充满快乐,忙碌充实,只在偶然间想起那些人,过去的时光。
她现在的生活,是妈妈希望的吧?最终也没能见上一面,妈妈在她心里始终是八叔那幅画上的样子,比如今的自己还要年轻,还要无忧无虑。
最后一次玩那些木头,是和淑儿福惠一起。不过几年,乖巧的福惠没了,文静的淑儿远嫁。经历了这么多生离死别,额娘是不是老了许多?身体可还好么?
她站了很久。老板娘出来看见,上前招呼。怡安回神笑笑,指了几样,掏出碎银付钱。见她空着手,老板娘好心给了个竹篮,把几件东西放进去。
怡安提着篮子往回走,心中仍然伤感。囡囡出生后,眼看她一天天一点点长大,每次想起妈妈想起额娘,都有要哭的感觉。但愿她们母女永不分离。
“给小姐请安。”一个大汉来到她跟前,垂手打了个千。
觉得有些面熟,怡安仔细想了想,惊讶而不安:“是你?你怎会在这里?”是往广州送信的那个侍卫。
“小姐不必惊慌。老爷吩咐过,不得打扰小姐。只是夫人听说小姐生了位小小姐,备了份礼物。老爷命小人送来,聊表心意。”说着,递上来一个锦盒。
怡安接过来,拿着:“额娘她,身子骨还好么?”
“不大好。”
怡安咬了咬唇:“老爷他,可好?”
“也不是太好。”
怡安站着,垂头看着那个锦盒,不说话。
“小人住在钱记客栈。倘若小姐有什么吩咐,要带什么话,可命人到客栈找我。”
见怡安提着个篮子拿着个锦盒回来,两眼含泪,神思不守,靖夷有些担心,问明原委,不知说什么好。
怡安呆呆地看着两手乱抓,嘴里咿咿呀呀的女儿,好一会儿,说道:“爹,我想回京城看看额娘。可是——”她跨不过妈妈死亡的阴影。
靖夷迟疑了一下:“有些有关你母亲的事,应该告诉你。”那个灵魂的最后秘密。
怡安听得呆住:“爹,我不明白。我妈妈到底是什么人呢?”
“你妈妈是佟楚言,不过不是佟家长大的那个佟楚言。我说不清,可有时候会觉得,死的是佟楚言,你妈妈的魂也许只是回家了。”
“回家?”怡安努力吸收想通:“爹,你是说,妈妈也许没死,换了一个身体,换了一个样子?她会到哪儿去?”
“我不知道。”他不知道先前那个灵魂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后来那个会去哪里。她们也许都活在某处,也许都死了。对于还活在这个世上的人,她们已经不存在,就是死了。他只是不忍看着怡安一方面思念养母,一方面介意生母之死,不忍见她挣扎于对养父母的爱恨之间,害怕她错过什么终生后悔。
晚间,怡安对筱毅说了今天的事,想要进京一趟,探望皇后。
筱毅沉吟一阵,叹道:“我也听说了,皇后凤驾欠安,你想去就去吧。只是,船厂那边,我叫他们做些改动,还得盯着。要不等船造好了,我再陪你去?”
怡安想了想:“我一个人去吧。你专心造船,正好那船还要过些日子才能完工,我趁这工夫走一趟。囡囡有爹照顾,同秀嫂也熟了。我也放心。皇上当初没逼我,到如今更不会逼我。我就是去看看额娘,很快就回。”
“天子无戏言,可是四阿哥——”
怡安嗔道:“你想什么呢?四阿哥是什么人?什么女人没有?我已嫁为人妇,连孩子都有了,风吹日晒的,一身黑皮,整个儿一个村妇,也就在你眼里还是个宝。”其实,她心里并没有这么放心,所以更不能让筱毅和囡囡陪她去。
筱毅咧嘴而笑:“明白就好,早去早回,别逼我唱一出千里寻妻。”
京郊,圆明园。皇帝寝宫,雍正皇帝正在静室内打坐参禅。
一个年轻太监一溜小跑而来,离了百来步停下,凑到另一位太监耳边轻语几句。那太监轻手轻脚地紧走几步,来到静室外,对侍立着的高无庸耳语几句。
高无庸面上一喜,点点头,走到静室门口,隔着帘子,轻声回禀:“皇上,怡安格格到了。”
顿了一下,帘内传来皇帝的声音,又是欢喜又是欣慰:“到了?当真回来了?这么多年,到底还是回来了。皇后知道了么?”
“奴才这就命人去皇后那边报信。”
帘内一阵响动,高无庸连忙抢进去扶着皇帝起身。
雍正皇帝的头发几乎全白了,也许因为新近生过一场病,瘦得厉害,行动还需人搀扶。
皇帝想了想:“到水阁去吧,宽敞,说话也自在。怡安进来,直接带她过去。传话下去,除了皇后,别的人,朕今儿都不见。”
到水阁,刚刚坐下,就听高无庸喜道:“皇上,格格来了。”
雍正抬头,有些昏花的眼睛对着门口,望着那个窈窕的身影一点一点走近来,心中突然恍惚起来。这是谁?是他眼看着一天天长大的女儿,还是她?
看见座上憔悴虚弱的皇帝,怡安悲从中来,所有的不满怨恨都飞到了九霄云外,跪地磕了三个头,泣道:“阿玛,不孝女儿怡安回来了。”
雍正一怔,落下两滴老泪,喃喃道:“回来了,终于回来了!回来就好,走近点,让阿玛看看。”
怡安走上前,握住他伸过来的瘦削的大手。
雍正上下打量,有些心疼,有些安慰,良久,问道:“怡安,你快活么?”
“女儿很快活。”
“自由么?”
怡安点点头:“女儿自由自在,就像天上的鸟儿,想飞到哪儿就飞到哪儿。”
“那就好,那就好!”雍正露出微笑,想了想,又问:“那个傻小子对你好不好?有没有骂过你?有没有让你受苦?有没有人欺负你?缺不缺什么?……”
怡安鼻子发酸,心里暖暖的软软的,吸了吸鼻子,撒娇道:“阿玛一下子问这么多?让我从哪儿说起呢?”
“噢?”雍正失笑:“待会儿,你额娘问的更多,还是等她来了,一块儿说吧。”
话刚落音,就听外面报道:“皇上,皇后来了。”不多时,一乘软轿被抬进水阁。
“额娘!”怡安流着泪迎过去。
四阿哥弘历被拦住了去路:“四爷,皇上有旨,今儿除了皇后,谁都不见。”
“那么,我明儿再来请安。”弘历不露声色地笑道,转身离开,心中却有些疑惑。虽说皇上刚生过一场大病,来探视也是应该,可皇后这一向身体很不好,常居宫中,行动也不方便,怎么会突然来这园子?就算有事相商,命心腹跑腿送信传话也就是了?什么样的要紧事非得亲自跑一趟?在园子里住了两天,怎么今天才突然想起关上门说话?这两天,皇上身边那些侍卫太监似乎有些紧张神秘,出了什么事?皇上跟前只有他和弘昼两个儿子。弘昼行事荒唐。皇上一向倚重他。依稀地,他能猜到皇上的打算。既然这样,还有什么事非得避开他,瞒着他?
弘历心中一动,叫过两个心腹,命他们去打听。不多时,几条消息传了回来,弘历的心跳快了起来:她回来了?!
怡安一身宫女打扮,随着太监往外走,想起方才情形,心中仍然伤感。弄不好,就是最后一面了。
“给四爷请安,四爷吉祥。”太监有些紧张。
“唔。”弘历的眼睛紧紧盯着他身后垂着头的女子:“这个是谁?要到哪儿去?垂头丧气的,是犯了错送去受罚么?”
“不是,是,四爷——”那太监大急。
弘历理也不理他,仍旧对着女子说话:“进来多久了?谁带的?见了皇阿哥,怎不行礼请安?平时在那里当差?”
怡安无奈,只得低着头,行了个礼,闷声说道:“四爷吉祥。”只盼他满意了,赶紧放她过去。
弘历眼中锐光一闪,突然伸出手抬起她的下巴,对上那双错愕慌张的美丽眼睛,脑中突然一边空白,然后是无尽的欢喜:“怡安,真的是你!你回来了,你回来了。”一双手抚向她的脸。
“你瘦了,黑了,吃苦了吧?”她这般娇贵,那个匹夫怎么可能照顾得好她?只生生折损了她的美丽。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明亮清澈,还是那么轻灵美丽,浑身上下更多了一份成熟自信的韵致,健康鲜活。她对他,比从前,更充满吸引诱惑,可一想到那是另一个男人留在她身上的印记,心底又涌起一股不甘气愤。
怡安往后退了两步,躲开他,露出客套的笑容:“民妇给四阿哥请安。”
弘历逼前两步,又来拉她:“怡安,别走,不许躲着我。叫弘历,你一直叫我弘历,我喜欢你叫我弘历。”
怡安再退:“弘历,我们都长大了,不再是小孩子,男女大防,不可失礼。”
弘历继续逼进,笑道:“格格出了趟门,见了世面,心也大了,回来也不告诉我,可算失礼?”
“我回来看看额娘,这就要走。我丈夫——”
“皇阿玛皇额娘几时给你指的婚?我怎么不知道?你忘了么?当初皇玛法怎么对我们说的?皇玛法叫我们互敬互爱,好好地在一处。你不明白么?皇玛法他——”再进一步,他抓住了她的手。
一个太监气喘吁吁地跑来:“四爷,皇上宣。”
弘历紧紧握住手中柔荑,两眼盯着怡安,不动。他知道,只要这一放手,一走开,就会被她溜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抓住。
高无庸赶来:“四爷,皇上叫您进去。”
弘历神色变了几变,良久,长叹一声,放开手,柔声道:“怡安,我不逼你,我只要你等我回来,我们好好说会儿话。”
待他走开,高无庸往前走几步,低声道:“格格,皇上让您放心,有皇上在,不会让人为难您。皇上已命赫大人护送您回江南。”
虽然有皇上的保证,怡安知道弘历心机深,这么些年想必也有了不少人手,不敢大意,立刻出园,披星戴月,马不停蹄地直奔通州,换上一条快船,直下江南。
雍正默默望着心神不定的内定继承人,始终不开口。
弘历有些着急,一咬牙:“皇阿玛,儿臣方才看见怡安了。”
“唔,她听说朕与皇后身体不好,特地回来探望。”
“她出去几年,好容易回来,该叫她多住些日子才是。”
“怡安是个好孩子。她信得过朕,才会回来。朕不会让她为难。”
“叫她多陪陪皇阿玛皇额娘也是为难么?”
雍正沉默片刻:“朕知道你心里想着她。倘若你一心要她,可以跟她去,朕不会拦着你。从此,你就不是四阿哥,将来也不会是——你得像当初那个傻小子做的一样,单枪匹马去找她,让她跟你走,凭借一己之力护她周全,让她平安快活。”
弘历愕然:“皇阿玛?”
“怡安是出了笼的鸟儿,再过不了从前的日子,朕也决不会再把她关回来。”
“皇阿玛疼怡安,就不疼儿子了么?”
“朕疼怡安,也疼你,也疼弘昼。朕如今只有你们三个儿女,怎么能不疼?你们三个,各有各的造化,朕只盼你们都好好的,不要——几败俱伤。”
弘历想到什么,垂下头,不说话了。
雍正点点头,有些安慰:“你是个聪明孩子,明白自己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