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说去都是些恭贺奉承祝福的话。九阿哥大包大揽地说:“十四弟只管往前冲,后面的事儿有我和八哥托着。”
十四阿哥一直笑着,不住道谢,满脸放光,志得意满,踌躇满志。
八阿哥静静坐在一旁,没怎么说话,直到陈诚进来耳语了几句,这才站起身对十四阿哥笑道:“十四弟,给你引荐个人。”
陈成引了位布衣男子进来。来人个子不高,相貌普通,腰板笔直,两眼有神,端正忠实,对着一屋子黄带子红带子不亢不卑地单膝点地打了个千。
八阿哥含笑介绍:“这是靖夷。十四弟大概听说过他的名字。这回想要随大军往西边去,还望十四弟多行方便。”
没见过人,靖夷这个名字,十四阿哥却是知道的。知道他和楚言的关系,也知道他出身南少林,为人义气,身手极好,隆科多几番想要收入麾下而不得。只道是八哥为他找来的帮手,存心笼络,口气十分亲热:“我早听楚言说起过,她嬷嬷家有位武功高强的哥哥。我还求她引荐,想找你比试比试。谁知她看不起我,说你才懒得与我动手。托八哥的福,今日才得见武林高手。”
众人听他说得有趣,都笑起来,只有九阿哥有点讪讪的。
靖夷微微一笑,道了声不敢当。
“我见过你们家老太太一面。老太太还好?”
“家母半年前过世了。”
十四阿哥这才注意到他穿着素服,歉然一笑,问道:“靖夷兄可是有意从军?”打仗可是武人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
“不是。”
八阿哥在旁解释:“靖夷听说朝廷将要西征,特地与他师兄一起赶来京城,准备往准噶尔寻找楚言。我听九弟妹提起,想着前方开战,他们擅自行动,万一引起误会,反而不美,就借着今日将靖夷请来与十四弟和两位参赞见个面。既知道他是什么人,去做什么,能帮忙之处,还望帮帮忙。”
十四阿哥对怡安拍着胸脯保证会把她母亲和图雅带回来,可真要做起来,心里却没底。身为大将军,他必须坐镇青海,领兵入藏。楚言身在准噶尔,隔着雪山沙漠,具体地点不明。虽说都觉得策妄阿拉布坦不会对她不利,她的处境到底不妙,坏事随时可能发生。
冰玉挂念好友,每每担心楚言的安危,不知掉了多少眼泪。为让爱妻安心,纳尔苏也拍了胸脯,声称等他们打败准噶尔,就能把楚言接回来。
两人曾商议过营救楚言的法子,困难重重,状况不明,可以说毫无办法。这事不在作战议程上,私下调遣人马,一来没有胜算,二来容易落下把柄,引起众将猜疑。万一前方吃了败仗,这就是他们的短处,对楚言也没有好处。想来想去,都只有先打败大策凌敦多布,再看看能不能逼策妄阿拉布坦把楚言送回来。
靖夷师兄弟不列朝纲,不在军中,没有那些顾忌,正合适做这事。就算徇点私,皇阿玛最多骂句“胡闹”,说不定心里还会夸他重情义。十四阿哥略一沉吟:“靖夷兄若肯屈就,就挂一个名字,算做我私下请的护卫,也好有个身份,回头拿了令牌引信,可便宜行事。”
八阿哥和靖夷的打算也就是从他这里要个名目,好通关过卡,必要时也可请近处的清军相助,对这个安排都没意见。
靖夷与这些人格格不入,说完几句话,就要告辞。八阿哥抛下弟弟们,亲自送了出来。
“雍亲王手下的王峻峰这几年一直在喀尔喀,听说与图雅有些联系,恐怕是最清楚她近况的。这个人想来你也认得,若能与他联络上,到那边会合行动,又多两分胜算。”
“八爷有何见教?”靖夷原本有这个想法,才请寒水向小岚打听。
“眼前若无要事,你不如趁便往雍亲王府走一趟,把你的心意,还有今儿见到我和十四阿哥的事儿,都同四阿哥明说了,请他帮忙。”八阿哥笑笑:“我四哥就是那么个人。你得顺着他来。”
靖夷有些意外,仔细打量对方两眼,有些感动,也有些感慨,点点头:“我明白了。八爷,多保重!”
“多加小心!”八阿哥抱了抱拳:“见到她,请带个话。快二十年了,京城的树已经长大,请她回来看看。”
“一定带到。”
“静候佳音!”
家国
大策凌敦多布大胜清军,斩敌七千的消息传回准噶尔,一片欢腾。
二十多年前,威震草原戈壁,一手创建准噶尔汗国的博硕克图汗噶尔丹败于清军,于愤恨抑郁中病逝。这失败的耻辱一直是骄傲的准噶尔人心中的一根刺。这一次,血洗前耻,终于能够扬眉吐气。
阿格策望日朗的忧虑和沉静使他越发被族人看作异类。事实上,这几年准噶尔出现了众多英雄人物,且不说大策凌敦多布和他手下众多的好儿郎,带了一万人马驻防东北境阻止俄国人和清军的噶尔丹策零和小策凌敦多布也是大有作为。反观西境,哈萨克人一直很安分,阿格策望日朗根本没做什么,只除了时不时向大汗和大将军说些担忧,提些异议。蒙古儿郎一向崇敬勇往直前的好汉,耽于儿女情长被家事纠缠寂寂无为的大王子的声威一落千丈,甚至有人暗地里骂他是懦夫叛徒。
伊犁官邸的一个侍卫在外面打了一架,灰头土脸地被两个同伴搀回来,忿忿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混帐!他们才是懦夫!要不是大王子,哈萨克人怎么可能那么老实?想打架还不容易?!”
两个同伴突然放开他,站直行礼。他摔了一跤,刚要抱怨,瞧见大王子站在十几步外,沉默地看着他,连忙爬起来,摇摇欲坠地站直。
阿格策望日朗对身边的总管吩咐道:“拿最好的伤药给他。”慢慢走过来,伸出大掌扶住他:“苏赫巴鲁,谢谢你!”又拍拍左右两个侍卫的肩膀:“谢谢你们!”
目送大王子挺直的背影孤独地走开,总管和侍卫们都觉得眼眶发热,心里发酸。曾经,这个官邸充满欢快的笑声,大王子脸上洋溢着幸福,他们昂首挺胸地走在街头接受人们钦羡的目光。因为他们是大王子身边的亲信。可现在,一个家被拆散,大王子受人病诟,他们也遭受白眼。他们不服!他们心寒!
王妃没有做过伤害准噶尔的事,相反,她帮助了很多准噶尔人。那些轻蔑地提起“那个清国女人”的汉子,忘记了也许父母也许妻儿也许他们自己,曾经用过王妃带来的汉药,治好了原以为不治的病症。有时候,连药也是大王子和王妃免费送的。他们忘记了曾经在这个官邸外等候多时,只为了当面向大王子和王妃献上表示感谢的哈达。
阿格策望日朗心里挂念着妻子挂念着儿女,可他仍然是磊落大度英武勇敢的大王子。在他的治理下,人事复杂的伊犁平和安宁,在他的谋划下,西边的哈萨克人不敢乘虚攻来。原本大王子手下的人马,十去其八,而他要做的事,要顾的头绪,比从前只多不少,不得不费尽心思,来回奔波。这几年,大王子付出的心力,做到的事情,比其他人都多。而那些愚蠢的人只看得见哪里打仗,只听得见杀了多少人。
阿格策望日朗不敢和他们多呆,他有愧于他们。被留下来的,是他最勇敢最信任的部下,毫无怨言地执行他的各项命令,忠心耿耿,出生入死。他们理应得到尊敬,理应得到最好,却被他拖累着,一起承受冷嘲热讽。他也有愧于妻子儿女,未能保护他们,给他们平静快乐的生活。他不必愧对的是父汗是族人。他尽到了责任,做了他该做的,能做的。
远征军出发前,他向父汗和叔叔提议。一旦与清军遭遇,必要挫败对方,显示准噶尔的力量,但应少开杀戒,尽量生擒清军将士,以为凭据,然后提出和谈。等康熙皇帝承认噶桑嘉措为达赖喇嘛,送其入藏,准噶尔军队就该归还俘虏,适时退出西藏,把西藏的诸项事务交给第巴和三大寺喇嘛,不给清军进入西藏的借口。
他认为,上一次他和楚言东去觐见,康熙皇帝已知理亏。只不过,第二年准噶尔兵掠哈密,软禁公主,令清国于西北一线进入警戒,双方僵持,失去了和平解决的条件。康熙皇帝注重“仁治”,并非穷兵黩武的好战之人。除去拉藏汗,废掉伊希嘉措,康熙在西藏无所作为。准噶尔若肯留下几分余地,康熙皇帝会愿意和谈。
准噶尔军队翻山越岭,劳师动众,只为推翻不得人心的拉藏汗,拥立噶桑嘉措,目的达到即抽身而退,给清国一个难堪又不太甚,足以在信奉黄教的藏人和蒙古各部中树立威信。受惠的噶桑嘉措,以及西藏贵族喇嘛,必然心存感激。经过这一役,三大寺内出身准噶尔的喇嘛地位必然上升,将来,可以通过他们左右西藏的局势。
父汗还没说什么,大策凌敦多布就笑话他“真是被那个清国女人迷住了”。父汗看他的眼神登时异样起来。
拿下西藏,在他意料之中。康熙皇帝只就近派出少量军队,也在他意料之中。他再次对父汗提出“少开杀戒,尽早议和”,却被告知“看住西境,别的事不必操心。”
今日,他的族人只听见大策凌敦多布全歼敌军。他看见了累累的尸骨,血染的土地。
七千条性命,莫大的耻辱,康熙皇帝被激怒了,清国与准噶尔更结下血海深仇。
楚言所说的“先大胜后大败,灭国灭族”,一步步地在变成现实。
下意识地,他想起了噶尔丹。博硕克图汗会不会有不同的做法?
当初,策妄阿拉布坦仓皇出逃,把妻儿留在了噶尔丹手中。令人意外的是,噶尔丹一直对他们母子很好,即使在叔侄俩关系最僵,拔刀相向的时候,也没有为难他们,没有试图用他们胁迫策妄阿拉布坦。时不时,噶尔丹还会把开始记事的他叫到跟前,循循教导。
噶尔丹另一个侄子,索诺木阿拉布坦的遗孀阿曼和两个幼子的处境却不那么妙。于是,就有谣言说噶尔丹爱恋着他母亲,诸般示好,不过想博取佳人欢心。年幼的他因而悄悄厌恨着这位长辈。
成年后回想起来,他应该是噶尔丹为自己可能的失败预留的后着。把自己的理想和见地灌输给这个侄孙,万一自己兵败身亡,他作为策妄阿拉布坦的长子还有继承汗位的一天。噶尔丹的理想还可以在他的手上实现。
噶尔丹对他的影响确实很大,超过了父汗策妄阿拉布坦,在他心里留下的印象也更慈爱可亲。也许因此,他和父汗一直不太亲近。
噶尔丹最崇敬成吉思汗,最向往蒙古帝国的荣耀。他的理想是重新统一蒙古,再建蒙古帝国。
噶尔丹没有把女真后裔建立的清国放在眼里。历史上,蒙古人崛起之前,女真人也曾在中原耀武扬威,到头来金国还不是轻易就被蒙古人灭了?他认为汉人虽然文弱,却很有韧性,不会顺服于异族的统治。女真人入主中原,用不了多久,也会遭遇大元一样的灭亡。
噶尔丹告诫他不要去关内。他说关内是个不一样的花花世界,汉人和蒙古人完全不同。草原的民族一旦入关,就会被腐蚀被消融,不是放松心智到头来被赶出来,就是被同化不见了。
也许是年轻人固有的叛逆,噶尔丹死后,阿格策望日朗向往起关内的世界。他对自己说清国并不像噶尔丹说的那么不堪一击,他们是最强大的敌人,他应该去看看敌人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