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一吹,高无愚连打几个冷战,发觉背上衣裳竟汗湿透了。好在,皇后的吩咐,他做到了。
高无愚的惊惧恐慌落进雍正眼中耳中,自有另一番解释。
八阿哥福惠生得十分可爱,又是小儿子,很得皇上宠爱。贵妃年氏的家族正如日中天。这位小阿哥被人捧着顺着惯了,也不怎么拘束,给皇后请过安,乖乖回答了两句问话,就急不可待地问:“怡安姐姐呢?”
和惠公主文静乖顺,话很少,眼中也是一样的询问急切。
皇后微微一笑,也不怪罪:“怡安呢?又跑出去了?”
宫人答道:“回主子,怡安格格不知道八阿哥和公主要来,往和太妃那里请安去了。见主子乏了,在养神,也没敢打扰,说是一会儿就回来。”
福惠乖觉,立刻说:“儿臣们也有一阵子没去给太妃们请安了。”竟似要往慈宁宫寻去。
皇后噗地一笑:“有这份孝心,也不急着一时。时候不早,太妃们用过午膳,该歇晌了,经不起你们几个小猴子闹腾。传我的话,叫怡安快点回来,就说弟弟妹妹都在这里,等着找她玩呢。再让人去同贵妃说一声,八阿哥和公主留在我这儿午膳。”
命人从后面抬了一个大筐出来,满满的都是怡安早几年的玩具玩意儿。几个小宫女拿了玩具陪八阿哥玩。和惠公主拿了本图画书翻看。
皇后十分爱怜这孩子,见状笑道:“淑儿喜欢图画书么?回头叫怡安找找,看还有没有,都送到贵妃那里给你。”
和惠十分欢喜,又有些不安:“这些都是怡安姐姐喜欢的东西,我——”
“她喜欢是喜欢,早就不看了。知道你喜欢,准定乐意送给你,兴许高兴起来,再为你画两本。”
“这些都是怡安姐姐自己画的么?”
皇后笑道:“有些是。大半还是弘时弘历他们,还有她姨母,从外面给她寻来的。这本是她画的,故事也是她自个儿编的。”
和惠连忙接过去细看,心中对这位姐姐又添几分喜爱佩服。
高无愚回来,换过衣裳才进来服侍。
皇后望了他一眼,见他微微点头,心下安稳不少,专心看着两个孩子玩耍。
过了一会儿,外面传来一阵嬉笑说话声。宫女欢天喜地地进来说:“格格回来了。把四阿哥也带来了。”
四阿哥弘历和怡安并肩走进来,把手里的东西交给宫女拿着,笑嘻嘻请了个安:“儿臣也在和太妃那里,听说皇额娘这里找大伙儿吃饭,连忙赶过来。怡安还叫人给弘昼传了话。”
皇后笑骂:“都是老大不小的人了,光知道淘气!别把弟弟妹妹都带坏了!”
任谁都看得出来,难得这么热闹,皇后心情大好。不等皇后吩咐,就有人赶着去厨房叫加几个四阿哥五阿哥爱吃的菜。
怡安把手中的东西送到皇后鼻子底下:“额娘,你闻闻,香不香?”
“香。是什么?是枕头么?”
“是。我听说百花枕能助眠,春天那会儿收集了好些花儿,晒干了,请和太妃身边的沁儿姐姐帮着做了两个枕头。这个大的,额娘放在卧床上,这个小的,放在歇晌的榻上。”
“难为你这孩子有心。”皇后看向怡安的眼睛满满都是疼爱:“只得了这两个?”
“干花不多,送了和太妃一些,剩下的,只做了两个。额娘喜欢,明年春天,我多采些花儿回来。”
皇后凑近了,深吸一口气,笑道:“真好闻,枕着这个,必然睡得安稳。把那个大的,送去给皇上,我用这个小的就够了。”
怡安噘了噘嘴,没说什么。皇后微微一笑,命身边大宫女跑一趟,把怡安格格的孝心给皇上送去。
宫女机灵,自然不提原本都是给皇后的,只说格格听说皇上政务辛苦,皇后偶尔也有失眠的毛病,春天里借着出宫的机会,亲手采集了各种鲜花,晒干后制成一大一小两个花枕。小的留给了皇后,大的送给皇上。
雍正也是欢喜,命人拿近了,用力闻了闻,清香扑鼻,竟把心里那点阴霾都扫净了。对着一旁的怡亲王劝道:“你也闻闻,提神醒脑。”
怡亲王笑道:“皇上不可辜负怡安的孝心,政务繁忙,饮食起居上也要仔细,保重龙体才是。”
雍正大笑:“就知道你又要借机唠叨!”又叹道:“还是养女儿好,几个小子加一块儿,也没有一个怡安贴心。”
怡亲王心中微苦,勉强笑了笑。
雍正了然,也有些歉意。
皇后膝下空虚,有了伶俐可爱的怡安,很是安慰。那年,在先帝爷授意下,怡安改口唤额娘,皇后更加上心,母慈女爱,羡煞旁人。别人还罢了,年氏想起短命的女儿,暗地里掉了不少眼泪。怡亲王家眷进宫请安,年氏见到怡亲王嫡女淑儿,十分喜爱,又因淑儿与她死去的女儿年纪相仿,动了过继收养的念头,温情软语地求了两次。
雍正明白年氏要收养淑儿,不仅仅是想要个女儿,而是想要怡亲王的嫡亲爱女。
然而,蒙汉联姻乃是大清一项重要国策,他却没有女儿可供联姻。怡安虽由他抚养,到底身份微妙尴尬,根本不是皇族中人,不可能嫁去蒙古。先帝和他对怡安的归属,早有打算。迟迟早早,合适的时候,他需要从宗室近支收养几个女儿,封为公主。淑儿正是人选之一。而且,他也正在想方设法表示恩宠,拔高怡亲王的地位。一来心疼这个弟弟这些年的清苦,想要补偿他。二来,实要指望他卖力办事,多方笼络,也要帮他树立权威。因而顺水推舟,把淑儿接入宫中,封为和惠公主,交与贵妃抚养。
雍正初时以为这是个荣耀,怡亲王夫妇看见怡安,也该放心把淑儿交给他,君臣兄弟应该更亲近才是。淑儿入宫后,怡亲王福晋等闲不再进宫。淑儿原本就是个安静的孩子,入宫后话更少,更沉静。有几回创造机会让怡亲王见见淑儿,不是怡亲王推托,就是父女二人都表现得淡淡的。
雍正这才想明白,淑儿的情况不同于当初的怡安。封淑儿为公主这事,做得急了,伤了怡亲王一家。可木已成舟,总不能再废了淑儿的公主称号,送回怡亲王府。想过让淑儿象怡安一样,隔一阵子出宫走走,让她有机会回家,私下与父母兄弟聚聚。可淑儿不比怡安,身份说重可重说轻可轻,又有先帝的恩典,从小和阿哥们同样教养。淑儿是实打实的皇家女,御封公主,皇家的繁文缛节牢牢地管着她。就算回家,她兄弟也要大礼参拜,不可能没有拘束。
这两年贵妃身体越发娇弱,照管福惠和淑儿,颇有些力不从心。雍正恐她难过,不好把两个孩子交给别的嫔妃抚养,只好暗中嘱咐皇后多多留心帮衬。
当下随口问那宫女皇后在做什么,怡安在做什么。
那宫女极知情趣,笑着回道:“回皇上,皇后那里,这会儿热闹极了。先是八阿哥和和惠公主来请安。怡安格格去给和太妃请安,遇上四阿哥,就一块儿回来了。五阿哥一会儿也要过来。皇后正忙着吩咐厨子们按阿哥格格们的口味,预备午膳。”
“这么热闹,怎不叫上朕?”雍正大喜:“你快回去,告诉皇后,再添两个菜,朕和怡亲王也要过去。”
那宫女答应着,欢天喜地地去了。
怡亲王迟疑道:“皇上,臣弟是外臣,不该涉足后宫。”
“废话!你难道不是在后宫长大的?早些年,来得少了?别想着皇上皇后,就想着你四哥四嫂找你吃顿饭。先前在潜邸,你可没少偏你四嫂的好东西。快走,快走!弘历弘昼怡安都在能吃的时候,去晚了,好菜都给抢光了。”雍正兴致勃勃,乐呵呵地催着出门。
怡亲王无奈,只得跟着。
兄弟
“皇上要臣休妻?”廉亲王不敢相信地问。
“没错。”
廉亲王允禩咬了咬牙,强压怒火:“臣失职得罪之处,听凭国法处置。夫妻之间,乃是家事。臣孤陋寡闻,不曾听说有君主干涉臣下家事,命臣下休妻之事。”
雍正高高坐在御座上,好整以暇:“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爱新觉罗家的家规,管不管得?”
“请问臣妻触犯了哪条家规?”
“嫉妒,无子,不顺父母,口多言,七出已占其四,还不够么?”
允禩据理力争:“臣纳侍妾二人,臣妻并未阻拦。臣妻虽无所出,十多年来养儿育女,视若己出。臣妻性情爽直,偶尔或有语言不当之处,但绝无触逆之心,更无挑拨搬弄之意。七出还有三不去,臣妻父母俱已亡故,又曾为先帝和臣的生母守孝三年。臣没有理由休妻,还往皇上明察。”
雍正冷笑:“非议君王,不敬皇后,算不算理由?”
“非议君王,不敬皇后,乃是大罪,国法不容。臣治家不严,以至臣家人触犯国法,请皇上治臣之罪。但臣以为,这不是休妻的理由。”
“理由?你一定要朕给你一个理由么?”
“不错。倘若臣没有理由地休妻,则臣为天下人不齿。倘若皇上无缘无故命臣下休妻,则我君臣都为天下人笑柄。”
“笑柄?你以为朕怕天下人?怕你们搬弄是非?”雍正咬牙切齿,冷森森说道:“你别忘了,朕还是你的兄长。廉亲王福晋搬弄口舌,坏我君臣情谊,也是离间我兄弟手足。这般恶妇,廉亲王还要当宝贝一样留着么?”
廉亲王允禩有些糊涂,弄不清宝珠到底说了什么话,惹得皇上大动肝火,偏偏又不借机治他的罪,而是逼他休妻。不过,宝珠的脾气他也知道,气头上说出什么不妥当的话,也有可能。更有可能的是,皇上想先折磨他,羞辱他。
雍正加了几分逼迫:“禁宫撒野,塞外伤人,妄图羞辱皇亲,如此恶妇,廉亲王还要袒护到什么时候?”
允禩心中一动,翻起风尘往事,不由怔住,隐隐地伤痛。
这张脸上苦心维持的温和恬淡终于有了裂缝。雍正的心中满意之余,也有些恼恨。
“皇上命臣休妻,竟是要为她报仇出气么?”允禩恍然大悟一般,叹道:“皇上竟不知道,她不在意那些。她若当真气恼在意,自会设法报仇,不会等着靠别人。皇上究竟不明白她。”
雍正被他话中若无还有的嘲讽刺激,脸色大变,正要发作,却听见对方无奈的妥协:
“既然爱新觉罗家容不下这样的媳妇,请皇上赐下纸笔,臣遵命就是。”允禩已然明白,最后一点希望已经破灭,眼前这位皇上绝不会允许他功成身退。不管他是不是先帝看中的人选,有没有得到先帝的吩咐,为了他的权柄,为了他的私心,他不会放过他,不会允许他安度余年。经过这几年,他已经培植起忠实的力量,反对派已经被压制住,他已经站稳脚跟,开始一个个拔除可能的威胁。他能起的作用已经无关紧要,他的存在是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他的下场已经很清楚,尚不分明的只是皇帝会怎样羞辱他。
宝珠嫁给他几十年,没有过几天舒心痛快的日子,却陪着他在风尖浪口上坐着,受了许多辛酸苦楚。相濡以沫,患难真情,他心中的宝珠已与那时不同,相互敬重,相互怜惜,相互信任。他原已准备陪着她,护着她,一辈子走下去,不离不弃。可他心中始终有另一个人,因而他们之间始终有一道隔膜,宝珠眼中总有一抹忧郁。他明明知道,却不开解,无法开解。
两个女子都是人间少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