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安是要强不服输的性格,从康熙到皇后到那些舅舅们无不是能夸就夸,能赞就赞,弘历弘昼早就学会不能直说她的不好,从小到大也就被养父雍正当面教训责骂,还有就是偶尔在筱毅这里被轻轻笑话过几回。听清那句话,不由脸红,一开始还有点委屈,立刻被心底冒起来的喜悦冲得无影无踪。跟着小乙哥哥行走江湖,多么令人神往!
怡安设法稳住那些护卫,给他们一个感觉:靖安公主的鬼魂确实在行宫显灵,要女儿多停留陪伴两天。
统领心中十二个不信,直觉行宫中有些猫腻。然而,这里毕竟还是准噶尔境内,身边几个准噶尔武士身份不低,行宫神秘难测,怡安格格更难以把握,聪明人决不会轻举妄动。说到底,只要能护送怡安格格平平安安回到喀尔喀,他就可以交差,其他的事不是他管得了的。
准噶尔武士想法不同,结论类似。如今,大王子一家已经很少被人提起,可大王子的胆略,父子三人的英勇,王妃的智慧,传奇的经历,谜一样的结局,仍然沉淀在准噶尔人心底。身边这些清人武士又听命于怡安公主。没有人想冒犯行宫,没有人想触怒这位小公主。
双方互相牵制,慑于阿格策望日朗和楚言的余威,不约而同选择了接受怡安的安排。
阿格斯冷让哈斯巴根侦察留意这些人的举动,与筱毅怡安一同回到行宫。
萨娜似乎还记得图雅,但不肯顺从她进食喝水。夜间寒冷,萨娜已经是匹老马,在湖畔卧了一夜,有些冻伤了,这么下去,熬不了多久。
怡安十分难过,坐到萨娜身边,像从前的无数次一样,抱住它的头,把脸贴在它的鬃毛上,喃喃倾诉,又用手捧了马料送到它的嘴边。
萨娜安慰地轻添她的手,温驯地从她手中吃了一些东西,但当怡安想拉它起来带它离开,它微微打着喷鼻,拒绝了。
“萨娜,别这样!你陪了我这么多年,不能丢下我。”怡安抱住它落泪。
萨娜温柔地顶着她的头磨蹭了一阵,开始用鼻子把她推开。
图雅阿格斯冷筱毅伤感地扭过头,不忍再看。
怡安明白了,萨娜回到了家乡,找到了它的妈妈,想要陪在妈妈的身边,不再分离。她却不能留在这里,她也要去找妈妈。萨娜这是在对她说再见。
怡安哭着回到母亲的卧房,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很久都不肯出来。
天黑了,图雅拍门轻唤。怡安红着眼睛走出来。图雅迎上来给她一个轻轻的拥抱:“筱毅和阿格斯冷已经把萨娜埋在思想的旁边。萨娜不会寂寞,它能和思想一起,跟着武士们在大漠上奔驰。”
怡安含泪点头,不再提起。
四人商量了一下,决定暂时还是分开行动。怡安仍然回去,与护送的队伍一起,去喀尔喀。筱毅暗中尾随,到喀尔喀与留在那里的帮手会合。图雅和阿格斯冷先转回去看望图雅的母亲弟弟,以使她母亲安心。过了喀尔喀,摆脱开眼前这些护卫,尤其是准噶尔护卫,再设法会合。行宫仍是交给那些老人。
怡安拜祭过父亲,恋恋地在行宫走过一圈,与老泪纵横的老仆人们告别,给了图雅一个拥抱,在筱毅和阿格斯冷的护送下走回营地。
看见少女眼角未干的泪痕,满眼的伤痛,没有人敢问什么,听从她的命令,第二天一早拔营向东,往喀尔喀而去。
还债
一连几天,有时早些有时晚些,福惠总会被嬷嬷带到养心殿呆上一阵子,渐渐与楚言熟稔。
孩子的眼睛雪亮。福惠看得出,夫人也许是皇宫里唯一不是为了皇阿玛的缘故才对他好的人,倒是皇阿玛极喜见到他与夫人融洽亲密。福惠原本生得清秀讨喜,又拿出全部的乖巧伶俐,果然很快得到楚言的喜爱。
一双儿女不在跟前,楚言的母爱天性自然而然倾泻在福惠身上。天气渐冷,不能常在户外,没外人时皇帝总喜欢把她找去,虽说他批他的折子,她干她的,互不干扰,可总有些暧昧别扭,不能自在。福惠来了,楚言逗着陪着他玩,借口避免打扰皇上,也可换到别处,偷得半日清闲。
就算他二人不在眼前,过上一会儿自有太监宫女来报说夫人和小阿哥在做什么。有时,隐隐约约听见几句欢声笑语。胤禛住笔倾听,心甚欢愉,有两次忍不住寻过去,站在门口张望片刻再满足地走回来。
得陇望蜀,他想要拥有更多。福惠虽好,却不足以羁绊住她。唯有一个她亲生的承继着他血脉的孩子,才能拴住她,长久地留住这份幸福。
他知道,当初,她与阿格策望日朗之间的转机就是哈尔济朗。成亲之后,甚至到准噶尔之后,很长一段,她对阿格策望日朗很冷淡,想方设法地避着他,更不肯为他生孩子。然而,这种事,一旦男人上了心,女人就只能处于守势。碰上个阿格策望日朗也非常人,进一下退一下,紧一阵松一阵,与她缠磨周旋,又使出些软磨硬泡,死缠烂打的手段,终于一发中的,叫她怀上他的骨肉。直到哈尔济朗快要出世,她才正经开始做阿格策望日朗的王妃,全心全意帮他筹划。那以后,风风雨雨,几番变故,她始终不肯抛下丈夫儿子。万里迢迢,死而复生,也只是为了女儿。
母凭子贵。皇宫里京城里,多有为了男人的欢心宠爱而生孩子,为了种种原因能够委屈抛弃亲生骨肉的女人。她不肯被男人束缚,只为孩子驻足打算,不惜自己。抓住她的心不容易,但她值得男人费心费力。
皇帝临时召见一位大臣,晚膳推迟。福惠早已跟着嬷嬷回去。
楚言今日吩咐厨子做的主菜是铁板羊肉,得现做现吃。好在皇宫里习惯了许多人服务一两个人。这边有人打探着皇上几时能谈完政事,那边御厨烤热铁板,佐料就手,一切就绪,只等一个通知立刻开烧。
皇帝办完事务,走到后殿,净手漱口,在饭桌旁坐下,才与楚言说了两句话,火候刚好还滋滋作响的铁板羊肉已经送上桌来。
夹了一块送进口中,细细咀嚼咽下,胤禛不住点头:“味美多汁,毫无膻味儿。朕怎不知道御厨还有这样的手艺?”
楚言抬了抬眼皮:“皇上不知道的事儿多了。”
“是么?”胤禛笑道:“哪些事儿?你慢慢告诉朕。这般好肉,怎可无酒?你说说,什么酒好配这肉?松子酒可好?”
“松子酒清雅,羊肉荤腥。皇上有法兰西的红葡萄酒么?”
“朕不爱那味儿。你喜欢就让他们去找找。”
不到一柱香的功夫,竟真送进来一个小酒桶。
楚言见封印仍在的,忙说:“看着有年头了,开了喝不完怪可惜的。今儿就算了吧。”
胤禛已命人打开:“东西值个什么?今儿有兴致,朕陪你喝,爱喝多少喝多少。朕爱这羊肉,明儿还吃这个,还喝这酒。”
楚言笑道:“羊肉温补,养胃。天天这么吃容易上火,也不稀罕了。怎么也得隔上几天吧。”
“都依你。”
这么些日子,底下人已了解夫人对餐具饮具的搭配上比皇上还细致讲究,听说要喝法兰西进贡的酒,早有人去找来也是法兰西来的高脚玻璃酒杯。那酒杯极其精致,烛光下晶莹剔透,熠熠生辉。楚言仔细看那上面的磨砂图案,是王公贵族打猎跳舞的嬉戏场面,个个不同,难得连衣服上的扣子花边都能看出来。
楚言没想到大清皇宫里还有这个,大觉有趣,叮嘱倒酒的宫女:“用这杯子可不兴斟满,小半杯就好。”
拿起酒杯,闭上眼,浅抿一口,含在嘴里细细品了品才咽下,满足地吁了口气。
胤禛看得好笑又有趣:“这酒比你从前酿的葡萄酒如何?”
“剑南春之比农家酿。”
“这么好?”胤禛喝了几口,终究不习惯那又酸又甜的味道,只含笑看她兴奋陶醉的样子,偶然陪饮一口。
这酒,这杯,勾起她在英格兰短暂生活的记忆,叫她想起哈尔济朗。他会在做什么呢?在学校里交到好朋友了么?在英国,那样年纪的青年,多是忙于跳舞交际谈恋爱。哈尔济朗会不会格格不入?不希望他同流合污,又愧疚不能让他尽情享受青春的快乐。
斟酒的宫女得皇上示意,时不时上前为她添酒。不知不觉约摸三杯下肚,楚言脸颊染醉,有些懊恼:“这酒劲儿不小,不能再喝了。”
胤禛却道:“喜欢就喝,醉了又怎样?这里有谁还敢笑你不成?”
“恐怕皇上在肚子里笑我。”
“朕想笑谁,还用得着藏在肚子里?来,朕陪你喝。”
楚言阻止宫女继续添酒:“别倒了!要倒给你家皇上倒去。”
见她双颊绯红,眉眼含醉,语带娇憨,胤禛也醉了。
那桶红葡萄酒也不知封装发酵了多少年,淳厚适口,后劲绵长。楚言这些年随时需要保持冷静清醒,很少饮酒,酒量大不如从前,晚膳后靠在榻上就有些迷糊发晕。
胤禛笑着推了推她:“困了?早些收拾睡下。这么歪着,当心受凉。”
既然皇帝发话,楚言就走回西暖阁,洗漱了准备睡下。刚要往被窝里钻,皇帝走了进来,已换了就寝的衣服。
胤禛在床边坐下,就有太监端来洗脚水,又有宫女上来在外侧铺开皇上的被子枕头。
楚言皱了皱眉:“皇上今夜不用批折子么?”
太监褪去鞋袜,胤禛两脚泡进暖暖的水中,惬意地伸了个懒腰:“今儿偷个懒。嗯,舒服。”
楚言也不理他,径自钻进被窝,把自己裹得像个茧,只露出个头,闭上眼就要去见周公。
胤禛找话聊天:“你看福惠长得怎么样?”
“挺好的一个孩子,眉目清秀,冰雪聪明。”
“象朕么?”
“象皇贵妃多些。”
“朕的眉目就不清秀,样子就不聪明?”
楚言有些好笑:“皇上若不聪明,当得了皇上?君有君威,清不清秀什么要紧。谁敢夸您眉清目秀,还不讨顿打?”
胤禛也笑:“朕老了,皮糙肉厚。其实,福惠还真象朕小时候。”
“是,是。皇上小时候生得漂亮,老来长得威风,好事都占齐了。”
胤禛笑道:“朕好好同你说话,你总夹枪带棒儿的。就不怕朕罚你?”
“我怎不好好说话了?儿子总是象老子的,不过呢,我听人说,像娘的儿子更有福气些。”
“有这回事?女儿呢?像爹的更有福气?”
“嗯。”
“那你,象你爹还是你娘?”
楚言一怔:“我哪知道。”
“照你这么说,朕必是象皇阿玛多些,没什么福气,劳碌命一个。”
“能做皇帝自是大福大贵,皇上还抱怨什么呢?”楚言盯住他看了一阵,笑道:“从前没注意,四爷还真象德主子。”
胤禛一愣,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从心底泛起来,连忙压住了,勉强笑道:“老十四象太后多些。”
“还是四爷象得多些。故而福气也比十四爷大些。”
胤禛摇摇头,没说话,泡得够了,抬起脚,由着太监抹干了,上了床却不躺下,侧身凝望着她。
楚言的脑袋在酒精的作用下,晕晕乎乎的,好一阵没听见他说话,都快睡着了,突然觉得什么微凉的东西贴到脸上,不由得睁开眼。
他一只手捧着她的脸,望进她的眼睛,柔声道:“咱们的孩子,不管是阿哥还是格格,朕都愿他象你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