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成一个家庭的重担,也许就不会背起这沉重的十字架,在生活的道路上走得这么艰难!
闹钟无情地滴答着,已经一点二十分了!实在没办法,她只好找院里的陈大妈帮忙。陈大妈是街道积极分子,一向热心助人。以前每遇这种情况,也多亏了这位老大妈。可是,陈大妈坚持义务帮忙,从不接受任何形式的报酬,这使陆文婷总觉得于心有愧,也就尽量不去麻烦她。
今天又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她只好去找这位好心肠的大妈。陈大妈满口答应:
“你尽管放心上班去,陆大夫!”
陆文婷把佳佳喜欢的小人书和积木放在小枕头边,又托付陈大妈按时给她喂药,便匆忙赶回医院。
她坐在诊桌旁时,心里还想着,一会儿跟护士长说一下,少叫几个号,我得早点回去。可是,病人一来,这一切又都忘了。
赵院长亲自打电话告诉她:焦副部长明天入院,请她准备手术。
秦波同志接连来了两次电话,询问手术前要注意什么事项,需要病人和病人家属作哪些配合,在精神上和物质上都需要做些什么准备?
这使她很难回答。她做过上百例这种手术,还很少有人向她提过这样的问题,只好答道:
“也没有什么要特别注意的。”
“嗯——怎么没有什么要特别注意的呢?我的同志哟,凡事预则立。思想准备充分一些总好嘛,是不是呀?我看,还是我来一下吧,咱们当面研究一次。”
陆文婷不得不赶忙挡驾,对着话筒说:
“我这里还有很多病人。”
“那明天我们到医院再谈吧!”
“好。”
放下这叫人头疼的电话,她又回到诊桌旁边,一直看完最后一个病人。这时,天已经擦黑了。
她赶回家去。走到窗户底下就听见陈大妈正唱着自己即兴创作的儿歌:。电子书下载
“佳佳、佳佳
快长大,
赶明儿变个
科学家!”
佳佳“咯、咯”地笑了起来。陆文婷心中感激万分,忙进屋谢了大妈,又摸摸孩子的额头,烧也退了些,她才松了口气。
给孩子打完针,傅家杰回来了。跟着又来了两位客人——姜亚芬和她的爱人刘学尧大夫。
“我是来向你告别的。”姜亚芬说。
“你要上哪儿去呀?”陆文婷问。
“我们申请去加拿大,护照批下来了。”姜亚芬的眼睛埋下,望着地面说。
刘学尧的父亲在加拿大行医,陆文婷是知道的。他几次来信要刘学尧夫妇去国外,她也听说过。但是,他们真的要走,却是她意想不到的。
“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她问。
“可能就一去不回了。”刘学尧做出轻松的样子耸了耸肩膀答道。
陆文婷盯着自己的好朋友问道:
“亚芬,为什么你早没告诉我?”
“怕你劝阻我,更怕我自己动摇。”姜亚芬仍是躲开陆文婷的目光,眼睛盯着地面,好像要把这地望穿。
刘学尧从提包里拿出一包一包的卤菜,最后拿出一瓶葡萄酒来,兴致勃勃地说:
“你们还没做饭吧?正好,我借贵方一块宝地,举行告别宴会。”
☆‘文‘☆;
☆‘人‘☆;
☆‘书‘☆;
☆‘屋‘☆;
☆‘小‘☆;
☆‘说‘☆;
☆‘下‘☆;
☆‘载‘☆;
☆‘网‘☆;
九
这是一次含泪的晚宴。
与其说他们喝的是酒,不如说他们咽下的是泪。与其说他们吃的是美味的菜肴,不如说他们嚼的是人生的苦果。
佳佳睡着了,园园上邻家看电视去了。刘学尧举起酒杯,望着杯中的酒,感慨万端地说:
“人生,人生,人生真是难以预料啊!我父亲是个医生,古文底子很厚。我从小喜爱诗词歌赋,一心想当文人,可是命中注定要我继承父业,一晃三十多年。家严一生为人谨慎,他处世的格言是‘言多必失’。可惜,这一点,我没有学来!我爱说,爱提意见,结果是祸从口出,每次运动都挨上。五七年毕业时差点成了右派,文化革命更不用说,又脱了一层皮。我是个中国人,不敢说有多么高的政治觉悟,可总还是爱国的,真心希望我的祖国富强起来。连我自己也想不到,在我快五十岁的时候,忽然会远离我的祖国。”
“不能不走吗?”陆文婷轻轻地说。
“是啊,为什么非走不可呢?我自己跟自己辩论过无数次了。”刘学尧晃动着手内半杯殷红的葡萄酒,又说:“我已经过了大半辈子,还能活几年?为什么要把骨灰扔进异国他乡的土壤?”
一桌人都默默不语,听着刘学尧抒发他的离别愁情。可是,他忽然缄口不言,仰脖把半杯剩酒一干而尽,才吐出一句话来:“你们骂我吧!我是中华民族不肖的子孙!”
“老刘!别这么说,这些年你的遭遇,我们都知道的。”傅家杰给他酌上酒说:“现在黑暗已经过去,光明已经来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我相信。”刘学尧点点头,“可是,光明什么时候才能照到我家门前?什么时候才能照到我女儿身上?我等不及啊!”“不谈这些吧!”陆文婷猜想刘学尧非要出国不可的理由,可能是为了他那唯一的女儿,觉得不便深谈,便岔开话说:“我从来不喝酒,亚芬和你要走了,今天我要敬你们一杯!”
“不,应该我敬你一杯!”刘学尧按住酒杯说,“你是我们医院的支柱,是中华医学的新秀!”
“你喝醉了!”陆文婷笑道。
“不,我没有醉。”
半天没有开口的姜亚芬,也举杯说道:
“我诚心诚意为文婷干一杯!为了我们二十多年的友谊,也为了未来的眼科专家!”
“哎呀!你们这是干吗?我算什么呀?”陆文婷连连摆着手说。
“算什么?”刘学尧真有点醉似的,愤愤地说:“像你这样身居陋室,任劳任怨,不计名位,不计报酬,一心苦干的大夫,真可以说是孺子牛,吃的是草,挤的是奶。这是鲁迅先生的话,对不对?傅家杰?”
傅家杰默默地独自喝着酒,点了点头。
“这样的人太多了,又不是我一个。”陆文婷仍笑着说。“正因为这样,我们的民族才是伟大的民族!”刘学尧又喝了一杯。
姜亚芬望着熟睡在床上的佳佳,不无伤感地叹道:
“就是嘛,宁肯耽误自己孩子的病,也不肯误了给别人治病。”
刘学尧站起来,给所有人酌满酒,说道:“这就是宁肯牺牲自己,也要普救天下。”
“你们今天怎么回事?专门抬我?”陆文婷笑着指指傅家杰说:“你问他,我最自私了。我把丈夫打入厨房,我把孩子变成了‘拉兹’,全家都跟着我遭殃。说实话,我是个不称职的妻子,也是个不称职的妈妈。”
“你是一个称职的医生!”刘学尧叫道。
傅家杰又喝了一口酒,放下杯子说:
“这一点,我对你们医院是有意见的。大夫也有家,也有孩子。大夫的孩子也会生病,为什么从来没人关心过?”
“老傅啊!”刘学尧打断他的话,叫了起来:“如果我是赵院长,我首先给你发勋章,还要给园园、佳佳发勋章!是你们作出了牺牲,才使我们医院有了这么好的大夫……”
傅家杰抢过话来说:
“我不求勋章,也不要表扬。我只希望你们医院了解,作一个大夫的爱人,是多么不容易。且不说巡回医疗,抗灾救灾,一声令下,抬腿就走,家里一摊全撂下不管;就连平常手术台上下来,踏进家门,精疲力竭,做饭连手都抬不起来!试问:这种情况下,我不进厨房谁进厨房?说来真要感谢文化革命,给了我那么多时间,也把我练出来了。”
“亚芬早就说要给你摘掉‘书呆子’的帽子。”刘学尧拍拍他的肩膀,笑道:“现在你是既能研究上天的尖端技术,又能深入厨房拳打脚踢,简直是一代共产主义新人在成长,谁说文化革命成绩不是主要的?”
傅家杰平日不沾酒,今天喝了一点,脸就红了。他拉着刘学尧的袖口笑道:
“对嘛,文化革命就是改造人的大革命。那几年,我不就被改造成家庭妇男了吗?不信,你们问文婷,我什么不干?什么不会?”
陆文婷听着这些含泪的笑谈,心里很苦。她不能制止他们。此时此刻,好像也只有这种过去的笑话才能冲淡离愁。见傅家杰含笑看着自己,只好勉强笑道:
“什么都会,就是不会纳鞋底。不然园园就不会老嚷买球鞋了。”
“这就是你的苛求了!”刘学尧一本正经地说,“傅家杰改造得再彻底,也不能像农村老太太那样,拿着鞋底到处转啊!”“要不是粉碎了‘四人帮’,说不定我还真拿着鞋底到研究所批判大会上纳去。”傅家杰说,“你们想,那种状况继续下去,科学、技术、知识统统打倒,不就剩下纳鞋底了吗?”
然而,这样伤心的笑谈又能持续多久呢?
他们谈到粉碎“四人帮”,谈到科学的春天到来,谈到“臭老九”变成了“穷老三”,谈到中年干部的疾苦,空气又沉闷起来。
“老刘,你认识的人多,可惜你要走了。”傅家杰又打起精神,拍着刘学尧的肩膀说:“我听说当保姆收入颇高。我真想托你打听一下,谁家要雇男保姆……”
“我走了不要紧。”刘学尧也拍着傅家杰的手说:“现在出了一张《市场报》,登待聘广告,你可以试一试。”
“那太好了!”傅家杰推了推宽边眼镜,嘻嘻哈哈地说:“本人大学毕业,精通两门外国语,擅长烹调蒸煮,缝纫洗涤,兼做男女粗细各种杂活。体格健壮,性情温和,勤劳勇敢,任劳任怨。最后一条,报酬面议。哈哈!”。
姜亚芬默默地坐在一旁,不举杯,不动筷,看他们笑,自己也想笑,可是笑不出来。她碰了碰自己的丈夫说:
“别说这些了,有什么意思?”
“意思?这是一个普遍的社会现象啊!”刘学尧挥着手说:“中年,中年,现在从上到下,谁不说中年是我们国家的骨干?是各条战线的支柱?医院的手术靠中年大夫;重点科研项目压在中年科技人员身上;工厂的各种难活是中年工人顶着;学校的重点课程也要中年教师担当……”
“你少发点议论吧!一个大夫管那么多干吗?”姜亚芬打断他的话了。
刘学尧眯起眼,似醉非醉地说:
“陆放翁的名句:‘位卑未敢忘忧国’呀!我是个无名医生,可我不敢忘却国家大事。我请问:谁都说中年是骨干,可他们的甘苦有谁知道?他们外有业务重担,内有家务重担;上要供养父母,下要抚育儿女。他们所以发挥骨干作用,不仅在于他们的经验,他们的才干,还在于他们忍受着生活的熬煎,作出了巨大的牺牲,包括他们的爱人和孩子也忍受了痛苦,作出了牺牲。”
陆文婷呆呆地听着,轻轻说了一句:
“可惜,能看到这一点的人太少了!”
傅家杰愣了一下,给刘学尧酌上酒,笑道:
“老刘,你不应该当医生,也不应该当文人,你应该去研究社会学。”
刘学尧苦笑道:〖Zei8。Com电子书下载:。 〗
“那我就是大右派了!研究社会学,必然要研究社会的弊病啊!”
“找到了弊病,加以改进,社会才能前进。这是左派,不是右派!”傅家杰说。
“算啦,左派右派我都不想当,不过,我对社会问题的确有兴趣。你比如说中年问题。”刘学尧两个胳膊肘扒在桌沿上,玩着空酒杯,又滔滔不绝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