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毛泽东来说,中国是一个大陆——它自成一洲,像澳大利亚一样。唯有中国才是重要的。如果中国有必要接待桑给巴尔的苏丹,它是会这样做的,或者对美国总统也是这样的,中国人并不在乎。”
尼克松这才发现马尔罗讲的完全是勃列日涅夫那一套,原来对他的崇敬之情至此烟消云散,一怒之下,几乎把马尔罗轰出白宫,只是想到这是自己请来的客人,才客客气气送走。这件事倒促使他尽快访华,去看看毛泽东到底是不是巫师……
1992年2月21日上午9时,尼克松乘坐“七六年精神号”专机抵达上海,虽只稍作停留,却也发现这个昔日冒险家的乐园已今非昔比。接着又飞向北京,从机窗向外眺望,只见冬季的田野一片灰黄,小村镇就像他从图画册里看到的中世纪的村镇一般,更对中国充满了神秘感。
抵达北京机场后,尼克松让保安人员拦住其他官员,只带夫人走下舷梯,大远就主动向在寒风中鼓掌欢迎的周恩来伸出手去,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两个彼此久闻大名的政治家目不转睛地彼此端祥,微笑着轻轻摇晃着握在一起的手足有一分钟,彼此心照不宣:一个旧时代结束了,一个新时代宣告开始!
还是东道主周恩来首先致意贵宾:“总统先生,你把手伸过了世界上最辽阔的海洋来和我握手, 25年没有交往了啊!”
尼克松看到过胡志明、金日成访问北京的群众欢迎盛况,暗想我堂堂两个霸主之一,总不能不如“四等破烂小国越南”、只有半壁河山的胡志明、金日成吧?
使尼克松失望的是他只受到低格调的欢迎,除了350人组成的仪仗队之外,机场上没有盛大而热烈的欢迎场面,尼克松不免有些闷闷不乐,基辛格劝说道:
“整个欢迎仪式虽简朴到了极点,但这样极度的简朴反映了一个真理,只有最紧迫的必要性才使美中两个国家走到一起来了——它们的其他关系根本不配享有国事访问常有的那种喜人的欢迎仪式。”
尼克松仍抱有一线希望,一相情愿希望在天安门广场会出现人山人海的欢迎场面,但长串车队驶过举世闻名的天安门广场时,却发现巨大的广场空无一人,尼克松怀着某种莫名其妙的失落感,驶过久已向往的紫禁城的红墙和它对面庞大而坚实的人民大会堂,驶过只在电影上见过的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和斯大林的巨幅画像,开进座落在钓鱼台湖畔的头等国宾馆。
周恩来以出类拔革的外交风度——与美国贵宾打招呼,他带来的毛泽东要接见尼克松一行的喜讯更驱散了尼克松心头的疑云,他大喜过望,就要起身前往中南海。
这时,尼克松却见基辛格给他使眼色,便稳坐钓鱼船不动声色,只听基辛格不紧不慢对周恩来没话找话说:“在今天的宴会上,你准备念讲话稿呢,还是做即席发言?”
“准备念讲话稿。”
“你看我们讲话的口气应该温和一些呢,还是强硬一些,以便与总理的讲话语调相配合?”
周恩来急于落实毛泽东要接见尼克松的事,有些不耐烦地说:“我将把我的讲话稿事先给你一份。”
至此,基辛格才答应陪同尼克松去见毛泽东。
这样,世界上最革命和最反共的两个大国领导人终于见面了,两人边握手边仔细打量对方,纠正着想象和实际所见的差距。
在尼克松眼里,毛泽东是一个慈祥的老者,虽谈吐随便,谈笑风生,但无疑是一个强有力的人,具有压倒一切的宏大气魄,他这样描写初次见面的毛泽东:
“他身体的虚弱是很明显的,我进去时,毛泽东要秘书扶他起来,他很抱歉地对我说,他已不能很好他讲话。周恩来后来把这一点说成是患了支气管炎的缘故,不过我认为实际是中风造成的后果。他的皮肤没有皱纹,不过肤色看上去却几乎像腊黄色的。他的面部是慈祥的,不过缺乏表情。他的双目是冷漠的,不过还可以发出锐利的目光。他的双手好像不曾衰老,也不僵硬,而且还很柔软,不过年岁影响了他的精力。”
在毛泽东眼里,尼克松身着深色西服,下已尖尖突出,因紧张而导致面部肌肉略显抽搐,却竭力摆出超级大国领袖的架子。
毛泽东和尼克松握手达一分钟之久,然后又伸手与基辛格相握,上下打量一番,又用下领点了点头说:“哦,你就是那个有名的博士基辛格。”
基辛格笑着说:“我很高兴见到主席。”
双方着重谈了对苏联霸权主义的态度问题,毛泽东回答尼克松两霸中哪一个威胁更大的提问时明确指出:
“目前,美国发动侵略和中国发动侵略的可能性都小……你们想撤回一些在外国的军队;我们的军队是不在国外的。”
尼克松明白毛泽东通过排除法,显然说明苏联是中国安全方面的主要威胁。尼克松激动万分,甚至想跟中国签订一项互不侵犯条约,他手摸尖下巴表示赞成说:
“我们应该问问自己——当然也只能在这间屋子里谈——为什么苏联人在面向中国的边境上部署的兵力,比面向西欧的边境上部署的还要多?我们必须问问自己,日本的前途如何?我知道我们双方对日本问题是意见不一致的,但是从中国的观点看,日本是保持中立并且完全没有国防好呢,还是和美国有某种共同防御关系好呢?有一点是肯定的,我们决不能留下真空,因为真空是有人会来填补的。例如,周总理已经指出,美国在到处伸手,苏联也在到处伸手。问题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面临的危险究意来自何方?是美国的侵略,还是苏联的侵略?这些问题都不好解答,但是我们必须讨论这些问题。”
基辛格更对毛泽东充满敬佩之情,只见这个世界上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中国领袖身材高大魁梧,面带微笑注视着不久前还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其眼光敏锐而微带嘲讽,身上发出一种磁石般的吸引力,便觉得“中国人太精细微妙了,到底经历了几千年文明的熏陶”,只听毛泽东幽默地对尼克松说:
我是中国共产党人的头子,而你是世界上著名的反共头子,历史把我们带到一起来了,我们的共同的朋友蒋委员长可不喜欢这个。他叫我们共匪。
尼克松极感兴趣地问:“蒋介石称主席为匪,不知道主席叫他什么?”
毛泽东开心地笑了,周恩来适时回答说:“一般地说,我们叫他们‘蒋帮’,有时在报上我们叫他匪,他反过来也叫我们匪。总之,我们互相对骂。”
毛泽东在戏谑、玩笑和轻松的俏皮话之间,巧妙地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其实,我们同蒋介石的交情,比你们同他的交情长得多。”
基辛格觉得毛泽东在轻松自如的空气中,引导着这场苏格拉底式的对话,以高超的语言艺术牵着对话者绕来绕去,巧妙地表达了中国的战略意图,却规避了一般外交家难以避免承担的义务。基辛格觉得毛泽东的话犹如紫禁城内的庭院,一院套一院奥妙无穷;毛泽东诙谐的谈吐中总夹带一些对世界大三角关系的精辟看法,犹如瓦哥纳歌剧的序曲,需要以智慧的头脑,借助对中美苏三角关系的深入研究,才能展示出它们的意义和奥妙。
基辛格认为这是世界外交史上的顶尖杰作,毛泽东、周恩来、尼克松和他自己正创造当代外交的经典艺术。他越想越感到回味无穷:
“毛泽东省略的语句像墙上的人影,虽然是现实的反映,却没有现实的内容。他的话指点了一个方向,但却不规定前进的道路。毛泽东有时也下几句断语,这种断语使听者淬不及防,造成一种令人迷惑并略带威胁的气氛。这个情况竟像是面对着来自另一世界的神灵,他偶尔揭开掩盖着未来的帷幕的一角,让我们瞥上一眼,但从来不允许我们看到全貌,这全貌唯有他自己才看到过。”
尼克松被毛泽东非凡的谈吐吸引住了,深知是勃列日涅夫的霸权主义使中美从战略角度走到了一起,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对付苏联人,就需要中美领导人增强相互信任。
尼克松见周恩来频频抬腕看表,又看毛泽东面呈疲劳之色,就抓紧时机使这次在某种意义上空前绝后的外交会谈更锦上添花:
“主席先生,在我们的谈话即将结束的时候,我想说明,我们知道你和总理邀请我们来这里是冒了很大风险的。这对我们来说,也是很不容易做出的决定,但是,我读过你的一些言论,知道你善于掌握时机,懂得只争朝夕。”
毛泽东听尼克松竟能熟练他讲出他诗词里的话,得意地笑了,饶有兴味地听来自大洋彼岸的美国总统继续讲下去:
“我还想说明一点,就个人来说——总理先生,我这也是对你说的——你们不了解我。既然不了解我,你们就不信任我。你们会发现,我绝对不说我做不到的事。我做的总要比我说的多。我要在这个基础上同主席,当然也要同总理,进行坦率的会谈。”
毛泽东由于尼克松谈到他的诗而兴致勃勃,对中美关系又发表看法说:
“来自美国方面的侵略,或者来自中国方面的侵略,这个问题比较小,也可以说不是大问题,因为现在我们两个国家不存在打仗的问题。你们想撤一部分兵回国,我们的兵也不出国,所以我们两家怪得很,过去22年总是谈不拢,现在从打乒乓球起不到10个月,如果从你们在华沙提出建议算起两年多了。……我们办事
也有官僚主义,你们要槁人员来往这些事,搞点小生意,我们就是死不干,包括我在内。后来发现还是你们对,所以就打乒乓球。”
毛泽东也想结束这场谈话,手举香烟说:“你们下午还有事,吹到这里差不多了吧?”
基辛格表示赞成说:“对,‘只争朝夕’!”
毛泽东指着基辛格又谈兴大发:“‘只争朝夕’,我觉得,总的说来,大概我们这种人放空炮的时候多,无非是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打倒帝、修、反,建设社会主义。”
周恩来乐得哈哈大笑,尼克松也幽默地“对号人座”说:“就是像我这样的人,还有匪帮。”
毛泽东探身向前,对尼克松微笑而谈:“就个人而言”,你可能不在打倒之列。”
毛泽东又指着基辛格说:“他们说,你这个人也不在被打倒之列——如果你们都被打倒了,我们就没有朋友了!”
尼克松抓住最后一点时间,想和毛泽东建立密切的私人关系,就对其大加赞扬说:
“主席先生,我们大家都熟悉你的生平。你出生于一个很穷的家庭,结果登上了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一个伟大国家的最高地位。我的背景没有那么出名。我也出生于一个很穷的家庭,登上了一个很伟大的国家的最高地位。历史把我们带到一起来了。我们具有不同的哲学,然而都脚踏实地来自人民,问题是我们能不能实现一个突破。这个突破将不仅有利于中国和美国,而且有利于今后多年的世界。我们就是为了这个而来的。”
毛泽东不愿谈这个话题,极有分寸地称赞尼克松说:“你那本《六次危机》写得不错。”
尼克松乐滋滋的,回敬说:“你读的太多了。”
毛泽东摇摇头,一举香烟认真他说:“不,读得太少,对美国了解太少了,对美国不懂。要请你派教员来,特别是历史和地理教员。我曾跟早几天去世的记者斯诺说过,我们谈得成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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