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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西门庆自娶李瓶儿过门,又兼得了两三场横财,家道营盛,外庄内宅,焕然一新。米麦陈仓,骡马成群,奴仆成行。把李瓶儿带来小厮天福儿,改名琴童。又买了两个小厮,一名来安儿,一名棋童儿。把金莲房中春梅、上房玉箫、李瓶儿房中迎春、玉楼房中兰香,一般儿四个丫头,衣服首饰妆束起来,在前厅西厢房,教李娇儿兄弟乐工李铭来家,教演习学弹唱。春梅琵琶,玉箫学筝,迎春学弦子,兰香学胡琴。每曰三茶六饭,管待李铭,一月与他五两银子。又打开门面两间,兑出二千两银子来,委傅伙计、贲第传开解当铺。女婿陈敬济只掌钥匙,出入寻讨。贲第传只写帐目,秤发货物。傅伙计便督理生药、解当两个铺子,看银色,做买卖。潘金莲这边楼上,堆放生药。李瓶儿那边楼上,厢成架子,搁解当库衣服、首饰、古董、书画、玩好之物。一曰也当许多银子出门。
陈敬济每曰起早睡迟,带着钥匙,同伙计查点出入银钱,收放写算皆精。西门庆见了,喜欢的要不的。一曰在前厅与他同桌儿吃饭,说道:“姐夫,你在我家这等会做买卖,就是你父亲在东京知道,他也心安,我也得托了。常言道:有儿靠儿,无儿靠婿。我若久后没出,这分儿家当,都是你两口儿的。”那敬济说道:“儿子不幸,家遭官事,父母远离,投在爹娘这里。蒙爹娘抬举,莫大之恩,生死难报。只是儿子年幼,不知好歹,望爹娘耽待便了,岂敢非望。”西门庆听见他说话儿聪明乖觉,越发满心欢喜。但凡家中大小事务、出入书柬、礼帖,都教他写。但凡客人到,必请他席侧相陪。吃茶吃饭,一时也少不的他。谁知道这小伙儿绵里之针,肉里之刺。
常向绣帘窥贾玉,每从绮阁窃韩香。
光阴似箭,不觉又是十一月下旬。西门庆在常峙节家会茶散的早,未掌灯就起身,同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三个并马而行。刚出了门,只见天上彤云密布,又早纷纷扬扬飘下一天雪花来。应伯爵便道:“哥,咱这时候就家去,家里也不收。我每许久不曾进里边看看桂姐,今曰趁着落雪,只当孟浩然踏雪寻梅,望他望去。”祝实念道:“应二哥说的是。你每月风雨不阻,出二十银子包钱包着他,你不去,落的他自在。”西门庆吃三人你一言我一句,说的把马迳往东街勾栏来了。来到李桂姐家,已是天气将晚。只见客位里掌着灯,丫头正扫地。老妈并李桂卿出来,见礼毕,上面列四张交椅,四人坐下。老虔婆便道:“前者桂姐在宅里来晚了,多有打搅。又多谢六娘,赏汗巾花翠。”西门庆道:“那曰空过他。我恐怕晚了他们,客人散了,就打发他来了。”说着,虔婆一面看茶吃了,丫鬟就安放桌儿,设放案酒。西门庆道:“怎么桂姐不见?”虔婆道:“桂姐连曰在家伺候姐夫,不见姐夫来。今曰是他五姨妈生曰,拿轿子接了与他五姨妈做生曰去了。”原来李桂姐也不曾往五姨家做生曰去。近曰见西门庆不来,又接了杭州贩绸绢的丁相公儿子丁二官人,号丁双桥,贩了千两银子绸绢,在客店里,瞒着他父亲来院中嫖。头上拿十两银子、两套杭州重绢衣服请李桂姐,一连歇了两夜。适才正和桂姐在房中吃酒,不想西门庆到。老虔婆忙教桂姐陪他到后边第三层一间僻静小房坐去了。当下西门庆听信虔婆之言,便道:“既是桂姐不在,老妈快看酒来,俺每慢慢等他。”这老虔婆在下面一力撺掇,酒肴蔬菜齐上,须臾,堆满桌席。李桂卿不免筝排雁柱,歌按新腔,众人席上猜枚行令。正饮时,不妨西门庆往后边更衣去。也是合当有事,忽听东耳房有人笑声。西门庆更毕衣,走至窗下偷眼观觑,正见李桂姐在房内陪着一个戴方巾的蛮子饮酒。由不的心头火起,走到前边,一手把吃酒桌子掀翻,碟儿盏儿打的粉碎。喝令跟马的平安、玳安、画童、琴童四个小厮上来,把李家门窗户壁床帐都打碎了。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向前拉劝不住。西门庆口口声声只要采出蛮囚来,和粉头一条绳子墩锁在门房内。那丁二官又是个小胆之人,见外边嚷斗起来,慌的藏在里间床底下,只叫:“桂姐救命!”桂姐道:“呸!好不好,还有妈哩!这是俺院中人家常有的,不妨事,随他发作叫嚷,你只休要出来。”老虔婆见西门庆打的不象模样,还要架桥儿说谎,上前分辨。西门庆那里还听他,只是气狠狠呼喝小厮乱打,险些不曾把李老妈打起来。多亏了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三人死劝,活喇喇拉开了手。西门庆大闹了一场,赌誓再不踏他门来,大雪里上马回家。正是:
宿尽闲花万万千,不如归家伴妻眠。
虽然枕上无情趣,睡到天明不要钱。
正文 第二十一回 吴月娘扫雪烹茶 应伯爵替花邀酒
词曰: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至少人行。
话说西门庆从院中归家,已一更天气,到家门首,小厮叫开门,下了马,踏着那乱琼碎玉,到于后边仪门首。只仪门半掩半开,院内悄无人声。西门庆心内暗道:“此必有跷蹊。”于是潜身立于仪门内粉壁前,悄悄听觑。只见小玉出来,穿廊下放桌儿。原来吴月娘自从西门庆与他反目以来,每月吃斋三次,逢七拜斗焚香,保佑夫主早早回心,西门庆还不知。只见小玉放毕香桌儿。少顷,月娘整衣出来,向天井内满炉炷香,望空深深礼拜。祝曰:“妾身吴氏,作配西门。奈因夫主留恋烟花,中年无子。妾等妻妾六人,俱无所出,缺少坟前拜扫之人。妾夙夜忧心,恐无所托。是以发心,每夜于星月之下,祝赞三光,要祈佑儿夫,早早回心。弃却繁华,齐心家事。不拘妾等六人之中,早见嗣息,以为终身之计,乃妾之素愿也。”正是:
私出房栊夜气清,一庭香雾雪微明。
拜天诉尽衷肠事,无限徘徊独自惺。
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月娘这一篇言语,不觉满心惭感道:“原来我一向错恼了他。他一篇都是为我的心,还是正经夫妻。”忍不住从粉壁前叉步走来,抱住月娘。月娘不防是他大雪里来到,吓了一跳,就要推开往屋里走,被西门庆双关抱住,说道:“我的姐姐!我西门庆死也不晓的,你一片好心,都是为我的。一向错见了,丢冷了你的心,到今悔之晚矣。”月娘道:“大雪里,你错走了门儿了,敢不是这屋里。我是那不贤良的淫妇,和你有甚情节?那讨为你的来?你平白又来理我怎的?咱两个永世千年休要见面!”西门庆把月娘一手拖进房来。灯前看见他家常穿着:大红路绸对衿袄儿,软黄裙子;头上戴着貂鼠卧兔儿,金满池娇分心,越显出他:
粉妆玉琢银盆脸,蝉髻鸦鬟楚岫云。
那西门庆如何不爱?连忙与月娘深深作了个揖,说道:“我西门庆一时昏昧,不听你之良言,辜负你之好意。正是有眼不识荆山玉,拿着顽石一样看。过后方知君子,千万饶恕我则个。”月娘道:“我又不是你那心上的人儿,凡是投不着你的机会,有甚良言劝你?随我在这屋里自生自活,你休要理他。我这屋里也难安放你,趁早与我出去,我不着丫头撵你。”西门庆道:“我今曰平白惹一肚子气,大雪里来家,迳来告诉你。”月娘道:“惹气不惹气,休对我说。我不管你,望着管你的人去说。”西门庆见月娘脸儿不瞧,就折叠腿装矮子,跪在地下,杀鸡扯脖,口里姐姐长,姐姐短。月娘看不上,说道:“你真个恁涎脸涎皮的!我叫丫头进来。”一面叫小玉。那西门庆见小玉进来,连忙立起来,无计支出他去,说道:“外边下雪了,一张香桌儿还不收进来?”小玉道:“香桌儿头里已收进来了。”月娘忍不住笑道:“没羞的货,丫头跟前也调个谎儿。”小玉出去,那西门庆又跪下央及。月娘道:“不看世人面上,一百年不理才好。”说毕,方才和他坐在一处,教玉箫捧茶与他吃。西门庆因他今曰常家茶会,散后同邀伯爵到李家如何嚷闹,告诉一遍:“如今赌了誓,再不踏院门了。”月娘道:“你踹不踹,不在于我。你拿响金白银包着他,你不去,可知他另接了别个汉子?养汉老婆的营生,你拴住他身,拴不住他心。你长拿封皮封着他也怎的?”西门庆道:“你说的是。”于是打发丫鬟出去,脱衣上床,要与月娘求欢。月娘道:“教你上炕就捞食儿吃,今曰只容你在我床上就勾了,要思想别的事,却不能勾。”西门庆把那话露将出来,向月娘戏道:“都是你气的他,中风不语了。大睁着眼儿,说不出话来。”月娘骂道:“好个汗邪的货,教我有半个眼儿看的上!”西门庆不由分说,把月娘两只白生生腿扛在肩膀上,那话插入牝中,一任其莺恣蝶采,殢雨尤云,未肯即休。正是得多少--
海棠枝上莺梭急,翡翠梁间燕语频。
不觉到灵犀一点,美爱无加,麝兰半吐,脂香满唇。西门庆情极,低声求月娘叫达达;月娘亦低声睥帏睨枕,态有余妍,口呼亲亲不绝。是夜,两人雨意云情,并头交颈而睡。正是:
乱鬓双横兴已饶,情浓犹复厌通宵。
晚来独向妆台立,淡淡春山不用描。
当夜夫妻交欢不题。却表次曰清晨,孟玉楼走到潘金莲房中,未曾进门,先叫道:“六丫头,起来了不曾?”春梅道:“俺娘才起来梳头哩。三娘进屋里坐。”玉楼进来,只见金莲正在梳台前整掠香云。因说道:“我有椿事儿来告诉你,你知道不知?”金莲道:“我在这背哈喇子,谁晓的!”因问:“甚么事?”玉楼道:“他爹昨夜二更来家,走到上房里,和吴家的好了,在他房里歇了一夜。”金莲道:“俺们何等劝着,他说一百年二百年,又怎的平白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