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是呀!可为什么遍体长满了眼睛呢?”“那,”牛牧师抓了抓稀疏的黄头发。“那,‘启示录’是最难懂的。在我们国内,光说解释‘启示录’的书就有几大车,不,几十大车!你呀,先念‘四福音书’①吧,等到功夫深了再看‘启示录’!”牛牧 师虚晃了一刀,可是晃得非常得体。
“对!对!”多老大连连点头。在点头之际,他又福至心灵地想出警句:“牧师, 我可识字不多,您得帮助我!”他的确没有读过多少书,可是无论怎么说,他也比牛牧 师多认识几个汉字。他佩服了自己:一到谄媚人的时候,他的脑子就会那么快,嘴会那 么甜!
他觉得自己是一朵刚吐蕊的鲜花,没法儿不越开越大、越香!
“一定!一定!”牛牧师没法子不拿出四吊钱来了。他马上看出来:即使自己发不 了大财,可也不必愁吃愁穿了——是呀,将来回国,他可以去作教授!好嘛,连多老大 都求他帮助念《圣经》,汉语的《圣经》,他不是个汉学家,还是什么呢?舅舅,曾经 是偷牲口的流氓,现在不是被称为中国通么?接过四吊钱来,多老大拐弯抹角地说出: 他不仅是个旗人,而且祖辈作过大官,戴过红顶子。
“呕!有没有王爷呢?”牛牧师极严肃地问。王爷、皇帝,甚至于一个子爵,对牛 牧师来说,总有那么不小的吸引力。他切盼教友中有那么一两位王爷或子爵的后裔,以 便向国内打报告的时候,可以大书特书:两位小王爷或子爵在我的手里受了洗礼!
“不记得有王爷。我可是的确记得,有两位侯爷!”多老大运用想象,创造了新的 家谱。是的,就连他也不肯因伸手接那四吊钱而降低了身分。他若是侯爷的后代呢,那 点钱便差不多是洋人向他献礼的了。
“侯爷就够大的了,不是吗?”牛牧师更看重了多老大,而且咔咔地笑着,又给他 添了五百钱。
多老大包好《圣经》,揣好四吊多钱,到离教堂至少有十里地的地方,找了个大酒 缸①。一进去,多老大把天堂完全忘掉了。多么香的酒味呀!假若人真是土作的,多老 大希望,和泥的不是水,而是二锅头!坐在一个酒缸的旁边,他几乎要晕过去,屋中的 酒味使他全身的血管都在喊叫:拿二锅头来!镇定了一下,他要了一小碟炒麻豆腐,几 个腌小螃蟹,半斤白干。
喝到他的血管全舒畅了一些,他笑了出来:遍身都是眼睛,嘻嘻嘻!他飘飘然走出来,在门外精选了一块猪头肉,一对熏鸡蛋,几个白面火烧,自由自在地,连吃带喝地,享受了一顿。用那块破蓝布擦了擦嘴,他向酒缸主人告别。
吃出点甜头来以后,多老大的野心更大了些。首先他想到:要是象旗人关钱粮似的,每月由教会发给他几两银子,够多么好呢!他打听了一下,这在基督教教会不易作到。 这使他有点伤心,几乎要责备自己,为什么那样冒失,不打听明白了行市就受洗入了教。
他可是并不灰心。不!既来之则安之,他必须多动脑子,给自己打出一条活路来。 是呀,能不能借着牛牧师的力量,到“美国府”去找点差事呢?刚刚想到这里,他自己 赶紧打了退堂鼓:不行,规规矩矩地去当差,他受不了!他愿意在闲散之中,得到好吃 好喝,象一位告老还乡的宰相似的。是的,在他的身上,历史仿佛也不是怎么走错了路。 在他的血液里,似乎已经没有一点什么可以燃烧起来的东西。他的最高的理想是天上掉 下馅饼来,而且恰好掉在他的嘴里。
他知道,教会里有好几家子,借着洋气儿开了大铺子,贩卖洋货,发了不小的财。 他去拜访他们,希望凭教友的情谊,得点好处。可是,他们的爱心并不象他所想象的那 么深厚,都对他非常冷淡。他们之中,有好几位会说洋话。他本来以为“亚当生塞特… …”就是洋话;敢情并不是。他摹仿着牛牧师的官话腔调把“亚当生塞特”说成“牙当 生鳃特”,人家还是摇头。他问人家那些活物为什么满身是眼睛,以便引起学术研究的 兴趣,人家干脆说“不知道”!人家连一杯茶都没给他喝!多么奇怪!
多老大苦闷。他去问那些纯正的教友,他们说信教是为追求真理,不为发财。可是,真理值多少钱一斤呢?
他只好去联合吃教的苦哥儿们,想造成一种势力。他们各有各的手法与作风,不愿 跟他合作。他们之中,有的借着点洋气儿,给亲友们调停官司,或介绍买房子卖地,从 中取得好处;也有的买点别人不敢摸的赃货,如小古玩之类,送到外国府去;或者奉洋 人之命,去到古庙里偷个小铜佛什么的,得些报酬。他们各有门道,都不传授给别人, 特别是多老大。他们都看不上他的背诵“亚当生塞特”和讨论“遍身是眼睛”,并且对 他得到几吊钱的赏赐也有那么点忌妒。他是新入教的,不该后来居上,压下他们去。一 来二去,他们管他叫作“眼睛多”,并且有机会便在牛牧师的耳旁说他的坏话。牛牧师 有“分而治之”的策略在胸,对他并没有表示冷淡,不过赶到再讨论“启示录”的时候, 他只能得到一吊钱了,尽管他暗示:他的小褂也象那些活物,遍身都是眼睛!怎么办呢?
唉,不论怎么说,非得点好处不可!不能白入教!
先从小事儿作起吧。在他入教以前,他便常到老便宜坊赊点东西吃,可是也跟别的 旗人一样,一月倒一月,钱粮下来就还上账。现在,他决定只赊不还,看便宜坊怎么办。 以前,他每回不过是赊二百钱的生肉,或一百六一包的盒子菜什么的;现在,他敢赊整 只的酱鸡了。
王掌柜从多二爷那里得到了底细。他不再怀疑十成所说的了。他想:眼睛多是在北京,假若是在乡下,该怎样横行霸道呢?怪不得十成那么恨他们。
“王掌柜!”多二爷含羞带愧地叫:“王掌柜!他欠下几个月的了?”
“三个多月了,没还一个小钱!”
“王掌柜!我,我慢慢地替他还吧!不管怎么说,他总是我的哥哥!”多二爷含着 泪说。
“怎能那么办呢?你们分居另过,你手里又不宽绰!”“分居另过……他的祖宗也 是我的祖宗!”多二爷狠狠地咽了口唾沫。
“你,你甭管!我跟他好好地讲讲理!”
“王掌柜!老大敢作那么不体面的事,是因为有洋人给他撑腰;咱们斗不过洋人! 王掌柜,那点债,我还!我还!不管我怎么为难,我还!”
王掌柜考虑了半天,决定暂且不催多老大还账,省得多老大真把洋人搬出来。他也 想到:洋人也许不会管这样的小事吧?可是,谁准知道呢?“还是稳当点好!”他这么 告诉自己。
这时候,多老大也告诉自己:“行!行!这一手儿不坏,吃得开!看,我既不知道 闹出事儿来,牛牧师到底帮不帮我的忙,也还没搬出他来吓唬王掌柜,王掌柜可是已经 不言不语地把酱鸡送到我手里,仿佛儿子孝顺爸爸似的,行,行,有点意思儿!”
他要求自己更进一步:“是呀,赶上了风,还不拉起帆来吗?”可是,到底牛牧师 支持他不呢?他心里没底。好吧,喝两盅儿壮壮胆子吧。喝了四两,烧卖脸上红扑扑的, 他进了便宜坊。这回,他不但要赊一对肘子,而且向王掌柜借四吊钱。
王掌柜冒了火。已经忍了好久,他不能再忍。虽然作了一辈子买卖,他可究竟是个 山东人,心直气壮。他对准了多老大的眼睛,看了两分钟。他以为多老大应当明白这是 什么意思,希望他知难而退。可是,多老大没有动,而且冷笑了两声。这逼得王掌柜出 了声:“多大爷!肘子不赊!四吊钱不借!旧账未还,免开尊口!你先还账!”
多老大没法儿不搬出牛牧师来了。要不然,他找不着台阶儿走出去。“好!王掌柜!
我可有洋朋友,你咂摸咂摸①这个滋味儿吧!你要是懂得好歹的话,顶好把肘子、钱都 给我送上门去,我恭候大驾!“他走了出去。
为索债而和穷旗人们吵闹,应当算是王掌柜的工作。他会喊叫、争论,可是不便真 动气。是呀,他和人家在除夕闹得天翻地覆,赶到大年初一见面,彼此就都赶上前去, 深施一礼,连祝发财,倒好象从来都没红过脸似的。这回,他可动了真气。多老大要用 洋人的势力敲诈他,他不能受!他又想起十成,并且觉得有这么个儿子实在值得自豪!
可是,万一多老大真搬来洋人,怎么办呢?他和别人一样,不大知道到底洋人有多 大力量,而越摸不着底就越可怕。他赶紧去找多老二。
多老二好大半天没说出话来,恐怕是因为既很生气,又要控制住怒气,以便想出好 主意来。“王掌柜,你回去吧。我找他去!”多老二想出主意来,并且决定马上行动。
“你……”
“走吧!我找他去!请在铺子里等我吧!”多老二是老实人,可是一旦动了气,也 有个硬劲。
他找到了老大。
“哟!老二!什么风儿把你吹来了?”老大故意耍俏,心里说:你不高兴我入教, 睁眼看看吧,我混得比从前强了好多:炒麻豆腐、腌小螃蟹、猪头肉、二锅头、乃至于 酱鸡,对不起,全先偏过了!看看我,是不是长了点肉?“大哥!听着!”老二是那么 急切、严肃,把老大的笑容都一下子赶跑。“听着!你该便宜坊的钱,我还!我去给便 宜坊写个字据,一个小钱不差,慢慢地都还清!你,从此不许再到那儿赊东西去!”
眼睛多心里痒了一下。他没想到王掌柜会这么快就告诉了老二,可见王掌柜是发了慌,害了怕。他不知道牛牧师愿意帮助他不愿意,可是王掌柜既这么发慌,那就非请出 牛牧师来不可了!怎么知道牛牧师不愿帮助他呢?假若牛牧师肯出头,哎呀,多老大呀, 多老大,前途光明的没法儿说呀!“老二,谢谢你的好意,我谢谢你!可是,你顶好别 管我的事,你不懂洋务啊!”
“老大!”完全出于愤怒,老二跪下了,给哥哥磕了个响头。“老大!给咱们的祖 宗留点脸吧,哪怕是一钉点儿呢!别再拿洋人吓唬人,那无耻!无耻!”老二的脸上一 点血色也没有了,双手不住地发颤,想走出去,可又迈不开步。
老大愣了一会儿,噗哧一笑:“老二!老二!”
“怎样?”老二希望哥哥回心转意。“怎样?”“怎样?”老大又笑了一下,而后 冷不防地:“你滚出去!滚!”
老二极镇定地、狠狠地看了哥哥一眼,慢慢地走了出来。出了门,他已不知道东西 南北。他一向是走路不愿踩死个蚂蚁,说话不得罪一条野狗的人。对于兄长,他总是能 原谅就原谅,不敢招他生气。可是,谁想到哥哥竟自作出那么没骨头的事来——狗着① 洋人,欺负自己人!他越想越气,出着声儿叨唠:怎么呢?怎么这种事叫我碰上了呢? 怎么呢?
堂堂的旗人会,会变成这么下贱呢?难道是二百多年前南征北战的祖宗们造下 的孽,叫后代都变成猪狗去赎罪吗?不知道怎样走的,他走回了家。一头扎在炕上,他 哭起来。多老大也为了难。到底该为这件事去找牛牧师不该呢?去吧,万一碰了钉子呢? 不去吧,又怎么露出自己的锋芒呢?嗯——去!去!万一碰了钉子,他就退教,叫牛牧 师没脸再见上帝!对!就这么办!“牛牧师!”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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