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副不冷也不热的样子。成君先前的心思,他还能看懂,可如今也如云歌一般,心思深藏,任人揣测。在成君进宫前,霍光好几次想劝一下她,可她从不给他机会开口。无奈下,霍光只能等待时间化解一切,也只能希望时间能化解一切。孝昭皇帝下葬的日子,司天监预测是个晴天。
可那一天,棺柩刚出未央宫,晴天忽变成了阴天,紧接着,小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自春入夏,八百里秦川一直无雨,刘询急得日日难以安眠,唇上都起了水泡。今日,忽然见雨,虽道路泥泞难行,身子被淋得透凉,心里却难得的轻松起来。举国皆丧,抬目望去,只看天地白茫茫一片。
一遍又一遍的叩拜,一道又一道的诏书,等大礼全部完成,封墓的时候,刘询心中忽地一紧,没有立即开口传旨,下意识地看向山陵四周。扫视了一圈后,却未看见最该来送别的人。他又投目百官所跪的方向,既是意料之内,也是意料之外,孟珏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刘询收回了目光,凝视着孝昭帝即将安寝的陵墓,心中百味杂陈,迟迟没有出声。众位官员以为新帝刘询不舍孝昭皇帝,一个个哭声突然加大,都用尽了力气哀嚎,唯恐显得自己不够伤心。
伴着凄风冷雨,天地间一片萧索。
上官小妹反倒神情木然,冷冷地叫了声“皇上”。
刘询心中一震,眼中的迷茫一扫而空,只余坚毅。他向蔡义点了点头,蔡义扬声下令,封闭地宫。
封墓石落下后,地宫就永无开启之日。
轰隆隆地巨响中,一代帝王永沉地下。
三岁就被百官赞为神童,八岁稚龄登基,未满二十二岁就突然病亡。他的生命短暂如流星,虽然也曾有过璀璨,可留给世人的终只是抬头一眸、未及看清的匆匆。~~~~~~~~
同时间,长安城外一座无名的荒山顶上,一个红衣女子临风而立,任雨打面。
连绵起伏的山岭被朦朦雨幕笼罩,合着山涧雾霭,视线所及,是飘摇不定的昏暗。天地的晦暗衬得女子的一身红衣越发显眼。她似乎寻找着什么,一步一步地向山崖边靠拢,山风鼓得衣裙像一朵变幻无形的红云,裹着纤瘦的身躯摇摇欲坠。已经到山崖边,云海隐着乱石,根本看不清足落处,只要一步踏空,她就会化云而去。隐身在暗处的孟珏,淡然地看着崖顶独立的女子。
眉梢眼角,冷凝如冰。
他身后站着于安。雨点纷纷,于安脸上满是湿意,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却抹不掉心底流动着的深沉悲悯。
“云歌和皇上来过这里?”清淡的语气中,孟珏并没有太多疑问的意思。
于安谨慎地开口说:“先皇刚知道自己病时,曾带云姑娘出过一次宫,当时老奴驾着车,无意中行到了这里。”“今日,看不到日出了!”
云歌轻轻地叹了口气,倒也未见得有多遗憾。转身沿着泥泞山道而下,在雨丝织成的网中,安步当车,缓缓而行,全然未把凄风苦雨当回事情。此山本就难行,现在有雨,路就更加难走,可云歌起落间很是从容。于安看了暗惊,云歌这段日子只怕花了不少时间练武。云歌出城时,还是半夜,路上无人,此时回城,却正过晌午,路上行人不绝。
皇帝出殡,长安城内,处处麻衣白幡,她的红衣格外扎眼,见者纷纷回避,唯恐惹祸上身。
未行多久,一队兵士将云歌拦住,叱骂了几声后,想将她锁拿回衙门。云歌自然不肯随他们去,出手挡开了士兵。新皇登基,旧帝出殡,本就是敏感时刻,云歌一身红衣招摇过市,还公然拒捕,官兵大惊,立即调兵团团围住了云歌。云歌嘴边一抹淡笑,竟是随手从一个士兵手中抢了把长刀,就在长安闹市中和官兵打了起来。
于安急着叫:“孟公子!”今天的日子,云歌如此当街大闹,可是人证物证俱全的大罪。
孟珏却是好整以暇,负手立在商铺屋檐下,隔着朦朦雨幕,漠看着长街对面的混乱。
云歌虽然招式精妙,可双拳难挡人多,渐渐地,险象环生。于安看孟珏依旧一副坐看风云的神情,急得正想不顾后果自己出手,却看到一顶白璧素绸马车停在了路边,几个熟悉的面孔护在马车边上。一个灰衣男子弯着身子,似在听马车里的人吩咐什么,一瞬后,他匆匆跑到官兵统领前,出示了一个腰牌,说了几句话,统领惊诧地望了眼白璧马车,遥遥向马车行跪拜大礼。车帘微微挑开,一只手轻抬了下,示意他平身。统领下令兵士住手,竟丢下云歌,整队而去。
因为怕惹祸上身,路人早已躲开,各个商铺也都紧闭大门,此时官兵又突然离开,原本喧哗的街道刹那间变得冷寂无声,只屋檐上落下的雨滴,打在青石街道的积水中,发出长短不一的“叮咚”声。云歌不解地愣住,视线扫过长街,看到屋檐下站着的孟珏。
细细雨丝织成的雨幕,如同珠帘,遮得他面容不清,可太过熟悉,只一个模糊的身形,她已知道是谁。
云歌以为是他多事,冷冷一笑,丢下长刀,就要离开。
白璧马车的缎帘挑起,一个宫装素服的女子跳下马车,“云歌!”
云歌脚步停住,回头看向匆匆朝她跑来的女子。
女子身后,两个宫女手忙脚乱地一边撑伞,一边追,“娘娘,娘娘,小心淋着了!”
许平君站定在云歌身前。她一身素服,头上戴着白色绢花,以示重孝,云歌反倒一身红色艳衣,如同新嫁。
两个宫女用伞遮住许平君,雨滴沿着伞沿垂落,如一道珠帘,隔在了云歌和她之间,许平君一挥手挡开了伞,“你们都下去!”两个宫女忙垂首退了开去。
许平君张了好几次口,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自别后,风云太多,她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而心中对云歌有太多愧疚,压得她在这个几分陌生的云歌面前有些直不起腰来。云歌凝视了她一会儿,忽而一笑,笑意将她眉眼中的冷漠熔化,她轻声说道:“姐姐,你做娘娘了。”
许平君心头终于一松,她还是云歌的“姐姐”,不管多少风云,至少这点还没有变。
许平君牵着云歌的手,忽地沿着长街跑起来,一串串的泪急急坠落,幸亏有雨打在脸上,所以没有人知道那些滑落的水珠是从她心头落下。只看长街的迷朦细雨中,一个白衣女子,一个红衣女子,手牵着手,飞一样地跑着。迤逦的裙裾微微鼓胀,如半开的莲,砰砰的脚步声中,莲花摇曳着闪过青石雨巷,给本来清冷的画面平添了几分婉约。在她们身后,飞溅起的雨花,一朵又一朵缤纷地盛开,全都是苍茫易碎的晶莹。
许平君不知道她究竟想逃离什么,又想追寻什么,她只是想跑。
奔跑中,似乎这段日子以来,被束缚在未央宫内的压抑都远离了她,她仍然是一个可以在山坡上撩着裙子摘野菜的野丫头。好像跑过了大半个长安城,跑到她的力气都已经用完时,她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剧烈的喘息中,她看向云歌。云歌发髻松散,湿漉漉的发丝紧贴着脸颊,显得很狼狈,眉眼间的笑意却是十分浓烈。许平君脸上的泪仍然混在雨水中滑落,可唇边却绽开了笑。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地相对着大笑起来。
人生路上的疯跑,只要能有个人陪伴,就值得大笑了。不管这种陪伴是来自亲人、爱人、还是朋友,都肯定是幸运的。她没有福气享受来自亲人的扶持,也许也已经失去那个最该携着自己手的人,可是,她至少还拥有一种清淡却持久的温暖。看到熟悉的景致,许平君的脚钉在了地上。
院中的槐树枝叶长开不久,翠绿中,才打朵的小白花三三两两地躲在枝桠中探出围墙。雨水洗刷后,更添了几分皎洁。原来,她跑了半个长安城,想来的是这里。
许平君摘下鬓边的簪子,轻轻捅了几下,就开了院门。
这开锁的技巧,还是他所教。
隐约间,树荫下,似乎还有个身影在做着木工活,笑着说:“这是十年的老桐木,给儿子做个木马肯定好。”院墙下半埋的酒缸旁,似乎还有个人一边酿酒,一边嘲笑着她的贪婪敛财,“我怎么娶了这么个‘爱钱’的女人?都怀孕了还不肯休息,仍日日算计着该酿多少酒,能卖多少钱。”堂屋内,高高一叠空竹箩静躺在屋角。以前这些竹箩可是日日都没得闲,从春到秋,总能听到蚕儿吃蚕叶的沙沙声。养蚕是个辛苦活儿,蚕儿结茧前,每天晚上都要起来喂两次。常常半夜里,她刚要披衣起来,身旁的人已经下了榻,一边穿鞋,一边说:“你睡吧!我去喂蚕。”……
许平君用湿淋淋的袖子抹着脸上的雨水,笑着说:“这屋子倒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变化。”
云歌轻轻“嗯”了一声,装作没有看见许平君脸上过多的“雨水”。
许平君笑着转身向外行去,“我们去看看你的屋子。”行到云歌屋前,却看院门半掩,锁被硬生生地扭断。
如今的长安城里还有人敢偷这里?许平君忙推开门,牵着云歌快步走进了堂屋。
黄铜火盆前,孟珏正拿着火箸整火,看见她们进来,淡淡说:“在火盆旁把衣服烤一烤。”
许平君这才猛地想起,云歌的身子今非昔比,忙强拖着云歌坐到火盆旁,自己去里屋找找有没有旧帕子、旧衣服。一个看着有点眼熟的人捧了几条帕子,躬身递给许平君。
许平君以为是孟珏身边的人,随手接过,“有劳!”转身出了屋子,递了一条帕子给云歌,让她擦脸,自己正想帮云歌擦头发,猛地想起在哪里见过那个人。那不是一直服侍先帝刘弗陵的宦官于安吗?可之前她听小宦官们说,病已本想让于安继续掌管宫廷,可他突然失踪了,一起失踪的还有宫里的一批珍稀珠宝、书画古董。病已为了顾全先帝颜面,秘而不发,也不想再追究,只让七喜替了于安的职位。云歌一边擦脸,一边说:“姐姐,别光顾着我,你先自己擦一下。”
许平君猛地一惊,回过神来,强笑道:“知道了。”
三人围炉而坐,却无一句话。
云歌似在专心烤着衣裙,许平君低头望着火,怔怔出神,孟珏神态淡然,时不时地用火箸挑一下火。
云歌看裙子已经半干,身上的冷意也已全消,看向许平君,“姐姐,我们走……”
孟珏忽地开口说:“平君,皇上是否打算封你做皇后?”
许平君没有立即回答,好一会儿后,才漠然地说:“满朝文武不是都已经认定霍成君是未来的皇后了吗?前段日子还有个姓公孙的女子进宫侍寝,只是没有庆祝而已。”云歌垂目看着一块小小的木炭,从红色渐渐燃烧成灰色。这位公孙氏女子听说是一个普通侍卫的妹妹。她入宫不久,刘询又将她的哥哥公孙止调到了范明友手下。此事让霍光很是不快,不过刘询行事谨慎小心,下旨前小心翼翼地请示霍光,似乎霍光不同意,他就不会下旨,此举让霍光里面难受,外面风光,所以即使难受也只能干忍了下来。孟珏道:“今日葬礼前,几个亲近的臣子陪着皇上时,张贺说,葬礼后就该立后了,想先问一下皇上的真实想法,皇上的回答出乎众人意料。”许平君豁然抬头,紧盯着孟珏,“出人意料?”
“皇上说起他贫贱时常佩戴着一柄剑,虽不是宝剑名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