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墨水字迹一直都是那么清晰,立夏在看着那些漂亮字迹的时候就会觉得遇见从来就没有远离过。她一直在那里,一直站在自己的背后,穿着另类的衣服,打着耳洞,带着骄傲的神色,像一只永远华丽的燕尾蝶。
看到后来,信里的那些段落都已经深深地刻在立夏的心里,甚至不用背诵,就会像电影结束后的字幕一样一行一行地从心里自下而上地出现。立夏记得最深刻的是遇见第二封信里的一段内容——
立夏,我常常在想,那个时候我选择离开了浅川,离开了青田,到底是对还是错。想到后来就会感到深深的恐惧。未来太过漫长,太过遥远,我用力睁大了双眼还是看不清楚。好多时候我都在想还是回浅川算了,至少那个地方还有我熟悉的街道,熟悉的香樟覆盖的校园,还有永远温柔的青田和永远善良的你们。但回去了又能怎么样呢,高三毕业你们也会离开浅川,去另外的城市。你们会有自己光彩夺目的人生,会有更加璀璨的未来。而我,不希望自己的人生就那样平席地继续下去,庸俗地结婚生子,然后一天一天地衰老。如果人生真的是这样的话,那我宁愿死在我最青春的美好年华。我没你们念过的书多,但我记得以前我喜欢过一个诗人曾经写过的追日的夸父,他写,既然追不上了,就撞上。这是我很喜欢的一句话。充满了同归于尽的毁灭感。也许你又要说我极端了吧。可是我情愿自己的人生是短暂而耀眼的烟火,也不愿意是无休无止毫不起眼的昏暗油灯。所以每次想到这里,我就会重新充满勇气。所以我们都要加油,风雪交加的时候,也要咬紧牙。
在高三毕业的那个漫长暑假里面,立夏回想起刚刚经过的硝烟弥漫的时光,心里对遇见充满了感激。在立夏心目中遇见永远是那么坚强的一个人,即使被压得站不直,也不会懦弱地跪下。那种力量,就像她的歌声一样,可以让人变得勇敢。就像是希腊神话里的HARS,陆之昂曾经用NARS来形容过小司,可是立夏觉得,真正如同带领着人们冲破悲剧的黑暗之神一样的人,是遇见。
立夏……立夏!
回过神来傅小司已经走到了立夏面前,问她,发什么呆呢?啊,没有啊,只是想起了遇见。
嗯,我也是,我刚就想和你说,要邀请遇见一起去么?你们也很久没见了吧?
嗯,好。我打她的电话。
喂,你好。
……遇见么?我是立夏。
啊……立夏。什么事情啊?
嗯,也没什么,还好么?很想念你呢。
嗯,挺好。前段时间还参加了一个很多明星参加的演唱会来着。虽然不是作为什么重要的人物出场,可是还是很高兴呀。总归一步一步努力吧。你呢?
还行,挺好的。那个……还是住在以前那个地方么?
是啊,因为忙的关系,而且也没什么多余的钱换好一点的房子,所以就一直将就着住下来了。已经习惯了,也不觉得辛苦。对了,你找我有事么?
啊!那替我恭喜七七呀。是什么奖啊?
歌坛年度最佳新人。
……哦,真好……很羡慕呢……哦星期五是吧?没问题,我超市的工作应该可以请假,然后再酒吧老板的商量下就行了,反正还另外一个唱歌的女孩子,可以顶一下的。
嗯,那到时候我叫人开车去接你吧。
好……嗯对了……那个,需要穿晚装么?我也没太高级的衣服,我的演出服可以么?可以的话我问公司借一下。
……嗯,没问题的。
好,那下星期五见!
好。
遇见,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挂掉电话就会莫名其妙地哭起来。心里拥挤了那么多的难过,你还是以前的那个样子,无论是多么困难的时候,也无论承受着多少痛苦,你就以坚强笑着,用力地大步朝前面走去。可是,我宁愿看着你哭,看着你软弱,看着你身边有高大的男生借肩膀给你让你可能靠着休息一会儿不用站得那么用力,人站得得太久,就会疲惫。可是你永远都是坚强的样子,像是最顽固的朵草一样生活着,无论别人如何压迫,如何践踏,你都会在艰难的缝隙里伸展出新的枝节。遇见,我一直深信,总有一天,全世界都会听到你的歌声,看到你的光芒,如果连你这样努力的人都不能得到回报,那么这个世界就他妈的见鬼去吧。我从高一那一年听到你的歌声那一刻起,就是你的歌迷,并且这一生,都会因为做着你的歌迷,而深深地骄傲。
——2002年·立夏
谁的电话啊?正在一箱啤酒的段桥从货架后面探出头来问。
嗯,一个朋友,叫我去参加一个颁奖典礼。
颁奖典礼……这什么跟什么啊?
嗯,傅小司你认识吗?他颁奖给程七七。这两个人都正好是我的高中同学。
啊!知道的。段桥从货架后面绕出来,拍拍上的灰,若有所思的样子,说,《天国》那个尚画家?
嗯。遇见低着头清点着帐目,也没想出这个话题上多聊下去。
程七七也是同学啊?真了不起呢……好想要她签名啊。
有什么在心里缓慢地变化着,在刚刚的那句话里,微微地发酵,产生出一些奇异的东西。手中的笔无规则地在白纸上乱划,心里乱成一片,嘴中却平静地说着“嗯好啊,我去帮你要,她是我高中的同学,虽然不同班,可是应该没问题”。
自然的语气。没有表情的脸。看不出破绽。可是段桥却觉察出了遇见眼睛里短暂掠过的沮丧的微弱光芒。
他走过去俯下身,对牢遇见的脸,遇见吓一跳,冷冰冰地说,发什么神经啊?你要干吗?
“不干吗”,段桥笑了笑,眼神是暖和般的温柔,“虽然想要程七七的签名,可是呢,如果要让我选择听谁唱歌的话,我肯定会选择那个叫遇见的歌本报特约记者。”
你不是念建筑系的吗?除了学会乱骗女生还学了什么?嘲讽的语气,内心却像是在季风乱成一片的芦苇。也是个细心的人呢,自己些许的沮丧也听得出来。
还学会了要在别人沮丧的时候鼓励别人,以及分辨什么时候女孩子是真的讨厌你,而什么时候仅仅是嘴硬但内心却深深地感激着你。段桥说完转过身去继续搬着啤酒箱,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回过头来:中遇见露出一个“不用感谢我”的得意表情。
遇见给了他个白眼。低下头去的时候却微微地红了脸。那一句短短的“谢谢你”没出口,却在内心里反复地诵读,像是山谷里往返的回声。
接完立夏的电话,遇见才发觉,从自己第一次看见立夏到现在,已经过去六年的时光。当初十六岁的自己,现在也已经二十二岁了。就算是眼前的段桥,也认识四年了。他从一个刚刚进入大城市的毛头小子变成了一个讲话带着北京口音的年轻男子了。那个曾经还为考试发愁的男生已经拿了三个建筑设计大奖现在直升建筑设计专业硕士研究生了。那个有着青春涩的表情和动作的大男生,那个会贴着玻璃惊讶地看着窗外大雪的大男生,那个因为龟兔赛跑而困惑的大男生,现在也已经拥有了一张棱角分明的成熟面容。曾经单薄的身体现在已经变得强壮,在拥挤的公车上,用一双手臂就可以圈出一个安静的空间让自己轻松地待在其中了,曾经毛茸茸的下巴现在已经是青青的一块,亲吻的时候也会微微地有些扎人了。
距离他第一次对自己说“我爱你”的时光,也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年了。
那些早就不再想起的往事,全部从内心深处翻涌起来,感觉发生微妙的变化,像是时光突然倒流,一切逆转着回归原始。那些久远的夏天,那些茂盛的香樟,那些曾经以为再也不会想起的事情,在这一刻又全部从记忆里被拉扯出来。像是黑白的底片,反出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
在立夏他们高三快毕业的时候,遇见悄悄地回过浅川一次。
那个时候刚刚和经纪人闹翻,在五星级酒店虽歌的事情弄僵掉了,生活格外窘迫,一切都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顺利。每个月底的时候拿出各种各样的账单,开始算这个月一共需多少钱。无论怎么算,钱都不够。再算一遍,还是不够。再算。再算!算到兵后来心里就开始发酸。
站起身来想去倒一杯热水,结果碰翻了床头的台历。厚厚的台历散落下来,每一页上都有自己写给青田的话。离开浅川来北京之后,每一天遇见都会在台历上写下自己想对青田的话,这已经形成一种习惯。在孤单的世界里,在静默的世界里,还可以对着一个人说话,是苍白的生活唯一一点让人欣慰的色泽。遇见拿起来,一页一页地翻回去——
青田,北京的冬天比我想象中还要冷。浅川是在更北的地方啊,怎么会比北京温暖呢?我想不明白。好想问问你,可是你又不在身边。今天接了一个演出的机会,好开心。本来想打电话给你,却无论如何都提不起勇气。
今天在街上看见一个人穿的外套,红色的,和你那件一模一样,我竟然莫名其妙地跟着他走了一整条街,后来被我跟丢了。你说我到底是不是一个令人讨厌的人呢?
……
遇见一页一页地翻过去,才明白自己竟然已经离开那么长的一段时光。那些懊恼,沮丧,软弱,在一瞬间冲破警戒线,泪水啪啪地打在手背上,是久违的温度。而自己,有多长时候没有哭过了呢?遇见在地板上坐了一下午,夕阳从窗外缓缓地切割过去,变幻着天光和温度。房间没有开灯,在日暮之后显得一片昏暗。在这些庞大的黑暗里面,遇见想,我还是回浅川吧。
走得很干净。
仔细想想,在北京半年下来,竟然没有任何需要带走的东西。自己怎样的行李过来,又带着怎样的行李回去。这算不算是一种悲哀呢?能不能说自己这半年在北京的生活,没有任何意义,兜兜转转一圈,又回到原点?
可还是多了一个累赘,而且是很大的一个。
本来是好心地去和他告别,没想到他死缠着也要跟去浅川看一看,因为平时听自己描绘那个城市的香樟描绘得太多了,就想去看一下那个没有一整片阳光的城市,而且正好学校这个星期是大学生运动会,便利店也有其他代班的店员,所以就死皮赖脸地跟了去。遇见本来是想告诉他,自己回去了就不会再回北京了,又一想,还是不要说的好。
窗外的太阳高高地悬挂着。火车发出熟悉的咣当咣当的枯燥的声音。遇见转过头去,阳光正好照着段桥的侧脸,一半浸在阴影里,一半在阳光下毫发毕现。高高的鼻梁,整个人显得很精神。嘴角的两个酒窝在安静地熟睡时变得若隐若现,只有在他微笑的时候,才会看到那两个明显的酒窝。以前一直觉得有酒窝的男生太秀气了不值得信赖,可是段桥却不会给人类带来这样的感觉。顶多是孩子气吧,遇见想。
后来就微微地有些困。初夏的阳光总是带着惹人的睡意。遇见靠着车窗睡了过去。醒来睁开眼就看到连绵不断此起彼伏的香樟。公路的两边,小区的中央,大厦的门口,城市间的绿地中,全都是这些肆意铺展的绿色。
浅川,在隔了半年的时光之后,再次站在这块熟悉的土地上时,遇见竟然说不出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北京这半年发生的一切都像是梦境一样,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