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摸索着席地而坐,垂着头,半晌没有动静。他忙解开保险带,也来到后排。
“没事吧?撞到哪里了?”
相比于他着急的口吻,黎糯怔怔抬头,瞳孔无焦距。
三秒后,朝他一笑,说了句“拜拜”就缓慢地爬出车门。
她穿着短袖,一到室外,被窸窣刮过的风冷到。
上海的夏天,终于结束了呢。
由于昨天夜里电闪雷鸣不绝,有些地上还是湿的,小区里的路灯也集体失了灵。她不知道,因为她整整两天没踏出过C楼,外面的一切都没空关心。
夜已深,住户们多已熄灯,小区里漆黑一片。
走着走着,黎糯越来越神志清晰。她害怕这种坏境,便愈加竖起耳朵聆听周围的动静,并加快脚步。
其实她以前不是个怕走夜路的孩子,自从一个转折点开始。
初中时代,也是这样的季节。某次她发挥不佳,考了班级第五,被妈妈赶出家门。她身无分文,无亲无戚,樊师伦又不在,只好一个人在小区附近转悠。
在河边一条漆黑的小道上她遇到了一个醉酒的年轻男人,那人见小女生独身一人,起了邪心,一直围着她叫着“小姑娘,陪哥哥玩玩”。
小黎糯一步步后退,男人就步步逼近,退到河旁栏杆,男人突然扑了上来,卡住她的脖子,发狂地吼道:“你要敢不陪我,我就掐死你,扔到河里。”
她费尽全身力气挣脱,接着一路狂奔。开始男人追得很紧,也不知跑了多久,才把他甩开。
当然这件事,她只对樊师伦提到过。
樊师伦听后站起身来,教她:“你以后若再遇到这种事情,第一招先尖叫,第二招找准机会死命踹他的 子。”还边教边亲自示范了几下。
她认真看着,但衷心期望不会有第二次的发生。
可是,貌似身后有脚步声?
她怕是自己幻听,停下脚步,没有声音。重新迈步,又有了声音。
没有听错!
离她家的那栋楼还有一半的距离,她加快速度,同时找手机准备打电话给樊师伦。
不想手机还没找着,身后的手已在她的肩上拍了两下。
黎糯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脑海里飞快回忆起樊师伦的教程。
首先,要尖叫。
她照做,闭眼,尖叫。
却被身后的坏人转过身躯,双手扶住她的脸。
“别怕,是我。”
额?好熟悉的声音,好熟悉的温度。
睁开眼睛,黎糯一怔,而后发飙:“你干嘛跟着我?要吓死我啊!?”
岳芪洋有些无奈,有些为难。他只是不放心她的状态,想默默送她到家而已。
她望向他冤屈的神情,稍稍平复了情绪,也缓和了口气:“我怕黑,下次别这样了……”
“跟我回家。”他突然说道。
“啊?”
“跟我回家。”
“能不能不跟……”
“不可以。”
他古北的家是岳老买给他们的婚房。黎糯来过这里,如果没记错,上次还提着三只甲鱼。
两人一路无言,之间一直飘荡着若有似无的尴尬气氛。
从地下车库乘电梯至20层,打开门,他才说了第一句话:“有你的拖鞋。”
“啊?”她不解,“为什么会有我的拖鞋?”
“当初爷爷买这房子是为了我们结婚,所以阿姨准备的东西都是成双成对的。”他答道,一边打开鞋柜寻找。
翻了片刻,拿出了一双粉红色的女式拖鞋。弯腰放在她的双脚前,他轻声说道:“现在,女主人回来了。”
水汽顿时上泛,她百感交集。如果看到此幕,她妈妈一定是最高兴的一个,如果她能活到现在的话。
见她埋头杵在门口,他问:“怎么了?”
“我在想,”她抬头,吃吃地笑,“缘分真的是件很奇特的东西。你看我们,从毫无瓜葛,反目成仇,兜了好大一圈,我还是回到了这里。”
他点头,“嗯”了一声。而他的轮廓,在上方两侧暖黄灯带的映射下,显得分外温柔。
黎糯因疲劳积压,降温又没添衣,加上受了惊吓,半夜发起高烧。
岳芪洋在家里搜了一圈,只找到了一张冰冰贴,她一看,还是上回她翻到的那张。
“我去买药。”他说着,取钥匙准备出门。
被她拉住衣襟:“没关系,陪我说说话就好了。”
他微微皱了下眉,去冰箱里拿了瓶冰水,给她物理降温。
她捂着额头上的矿泉水瓶,觉得好笑:“两个医生的家里,居然连退烧药都没有。”
“我明天去问药房拿点。”他叹了口气,道。
“吃不吃药都没关系。”她笑,“只是觉得,竟然有人能在我生病的时候陪我说话,很神奇。”
她的感慨,他懂。
家庭的温暖被突如其来的灾难剥夺,自此以后,她只有忙碌的妈妈,他只有更加忙碌的爷爷。没有人会陪他们说话,没有人会在意他们的心情,于是他们逐渐习惯独自消化,沉默地听着这人声鼎沸的世界。
“你想说什么?”他问。
黎糯想了一会儿,把她自己为什么如此怕黑的缘由说于他听。
“这事只有樊师伦知道。”末了,她笑道,“现在你也知道了,心里突然轻松好多。”
他略一思考,然后拿过枕边她的手机,按了几下键盘。
“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按1,我就会赶来。”
试了下,原来他真设置了快捷键。
她的眼眶一丝灼热,鼻子直发酸,便从被窝里坐起身,在黑暗中攀上他的脖子。
“你知道我最欣慰的是什么吗?”
“什么?”
“幸好刚才你吓我的时候,我没使上樊师伦教我的第二招。”
中卷……14
他习惯早起;虽然她不知道这该叫早起,还是该叫不睡觉。
黎糯后来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见她入睡,他拿来笔记本电脑,坐在卧室的沙发里继续工作,累了;就撑着头休息片刻。
是他手机设定的闹钟同时吵醒了他们,一看;不过六点二十而已。
一量体温,还剩下几分。
虽然仍旧头重脚轻,她毅然下了床。
回头看沙发;一阵心酸:估计他已经快忘了睡在自家的床上是什么感觉了吧。
除了在医院过夜和去学校上课两种情况;岳芪洋的每天早晨都过得很简单,也很,额,不健康。
刷牙洗脸,一个面包,一罐红牛,六点五十出门,七点三十之前到岗,愈早愈好。
摸摸她的额头,他说:“下午体温会窜上来,还是请病假吧。”
“不行。”她果断拒绝,依他的样子也拆了瓶红牛。
被他挡下:“你在发烧。”
“发烧怎么了?你发烧你请病假吗?你就不喝红牛了吗?”她问他。
他无言以对。
别看她身体还是软绵绵的,嘴上却不饶人:“我手里管着一个病区的人呢,比一个排还多,几乎每天都有两位数的出入院,今天要请假了你是想让我明天病史补通宵?”
岳芪洋瞅着她通红的脸和严肃认真的表情,清楚地认识到:出了医院大门,他就完全管不住眼前的这位实习同学了。
于是没再劝她,把一路东倒西歪的病号载到医院,顺便叮嘱了几句,也不知道她听没听进。
黎糯的体温没过一小时,就重新回升至39度。带教和住院总的心毕竟也是肉长的,看她实在难受得很,便放她镇守楼下办公室。
换完药,开完术前术后医嘱,办完出院,收完新病人,正值中午,留下一堆空白的病史。
说来这还是她踏进C楼后第一次中午时分出现在大食堂。可惜自己没食欲,但值班同学的伙食还是要帮忙打的。
正往回走时,遇上了许久不见的田佳酿。
“这是轮转到大外了么?”招呼黎糯过去,田佳酿笑着问道。
“田老师你怎么知道的?”她纳闷。
坐在她对面的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替她一语破解:“这精气神,一看就是站台站出来的。”
黎糯一定是烧到了脑壳,定定打量着这位陌生人,反驳:“看您这精气神,也没好到哪儿去嘛。”
他俩瞬间笑翻,随后男人问她:“同学你没转过心内?”
“嗯,要年底去,收关科室。”她实事求是地回答。
田佳酿旁观他们来来去去的对话,乐不可支,后忍不住拍拍她的肩旁,介绍道:“这位是心内科的李务傥李主任,不过全院上下都叫他风流哥。”
完了,得罪领导了……
“哦哦哦……”大脑飞速转动,然后决定死命奉承,“难怪我觉得眼熟,原来是我们学生心目中一附院最帅的带教老师啊!”
千错万错,马屁不错。即使她脑子烧糊了这条至理名言仍旧铭记于心。
果然,他笑眯眯地放下筷子:“这么说,我超过岳芪洋了?”
“那是,他哪能和您比。”
“是吗?”
“当然!”
可黎糯同学忘了另一条至理名言:话不能说得太早太满。
比如当岳芪洋和李务傥同时站在她跟前,请问你还敢说这句话么?
只要不上台,死赶活赶还是能做到五点下班的。
岳芪洋从上学期起被正式授予外科学教研组与肿瘤学教研室的教学任务,他这学期负责的课程是选修课《现代微创外科学》中腹腔镜肠道外科和肠道镜外科部分,周二晚三节。
黎糯本想回趟自己家拿换洗衣服,不巧岳老传唤他们晚上回岳家花园,再加上身体受不住,便懒洋洋地跟着他回学校上课。
听了没几分钟,轰然倒于桌上睡觉,公然不给老师面子。
朦朦胧胧间,只听得他在说:“这节课主要讲一下腹腔镜结直肠手术,目前其广泛应用于恶性肿瘤的切除,同时也应用于炎性疾病的手术……”
照例是只有图片的PPT,和一段中文讲解配一段英文翻译。
她坐在最后一排靠走廊的位置,从抽屉里随便抽了本某个学弟学妹的人卫版蓝皮教材,挡在前面,全然不知自己的半个头已掉到了课桌外。
“目前的技术基本发展成熟,术中术后并发症和开腹手术无明显差异……”他默默从前向后走,在某人的大头即将完全掉落出课桌之际,扶了一把。
方转身离开两步,又折回去,恶作剧般地将那本竖在课桌前方的遮挡物教材直接扣在她的头上。
某位上课睡觉的同学感到头上一沉,不安分地挪了挪,接着继续做她的黄粱美梦。
但耳边的声音停了,她也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眯着眼睛左转右转,捕捉到了前面一排座位上的熟悉人影。
“咦?老师你课上完了?”
“对,老师我课上完了,同学你醒了?”
黎糯有那么一丝不好意思,连忙揉眼,伸手戳他的大椎穴。
“那老师,我们回家吧?”
岳芪洋叹了口气,转身,抓起她的手,离开。
原来岳老把他们叫回去是为了今晚的拜师仪式。
他们下车时,正好撞见从旁边一辆车上下来的岳归洋。
他正在通话中,听起来像是熟人拜托他加号。他应和的声音还算清亮,但整个人看起来也是身心俱疲,有些萎靡不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