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先走了……一定把猎户星座收拾得漂漂亮亮的等你来。承宇你不要去敲别的女人的门,必须直接来!知道了吗?”
“那是当然的,但你这么说,好像带点儿忧郁呢,怀着孩子的女人说这种话不太合适吧。”
“是吗?看来我没把握好气氛呀。你知道,有时候我是比较多愁善感的。”
那时候他们哈哈笑着开玩笑一样说了这些话,现在这些话却刺痛着美姝的心,自己是不是太贪心了呢,自己走后承宇才只有三十二岁,那么年轻,以后要走的路还那么长,怎么能要他一直独身呢?而且,一个大男人,怎么拉扯大孩子呢?
这几天,这些想法一直盘旋在美姝的脑海里,美姝一直很忧郁。自己那个时候说的话真傻,死了以后还想占有爱人,这真的很伤心很悲惨。但一想到自己用生命换来的孩子将在一个陌生的女人手中长大,美姝就有热血倒涌的感觉。……继母!如果要姝美在继母的手中长大!
只要想到这一点,美姝就觉得无比痛苦,不想活下去了。姝美被一个陌生的女人打骂而哭泣的样子,揪着头发惨叫的样子,穿着脏兮兮的袜子头发蓬乱的惨相,放学之后蜷缩在打不开的大门前哭泣的样子……所有这些场面浮现在美姝眼前。那样的话,十多岁的时候她就会离家出走,成为不良少女,身体和心灵遭受严重的伤害,在烟酒中徘徊挣扎……如果自己在天上看到女儿是那个样子的!啊,没有比这更严酷的刑罚了。
这种想法比癌症带来的疼痛更让美姝痛苦,万一孩子不得不忍受这些苦难、悲哀和虐待的话,怎么办?生下这个孩子的决定是多么欠考虑的呀,是多么自我欺骗、利己主义和不负责任的啊!想到这里,美姝浑身发起抖来。她发现自己陷入了双重地狱,既要忍受肉体上的极度痛苦,还要忍受精神上的极度痛苦,她几乎要疯了。
但一看到承宇,这种怀疑就消失了,信任在心里占了上风。
这个男人决不会做我害怕或讨厌的事情的,他一定会找到一个跟自己一样善良美丽的女人来做姝美的妈妈的,或许比我更爱姝美。那样,美丽善良的那个女人跟姝美,还有这个男人真的会在地球上组成一个猎户星座一样的家庭。我相信承宇!如果连承宇都不相信的话,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什么再值得相信了,真的不会有了。
但无论她怎么努力,那种不安和恐惧都不肯完全消失,每次一回头,它们就猛扑上来掐住美姝的脖子。
昨天早上点的火一直烧到第二天晚上才熄灭,粗糠燃起的强劲的火把窑炉烧成了浅粉色。舂米之后留下的这一点点的糠聚集起来竟然会散发出这么惊人的热量,一般人都觉得很难理解。
“以后恐怕不能胡乱拿糠来做比喻了,首先得搞清它的意思。”
美姝伸出手去,在窑炉旁烤火,承宇替她推着轮椅。
“明天早上才能凉透吧,到那时就可以打开拿出你的作品了。”
“什么作品啊!不过确实很特别,我把自己的心都放在里面了。”
“是啊。我们回家以后,就把它们放在起居室里最显眼的位置上。姝美、你和我只要看着它们,心情就会变好的。”
美姝现在听到这样的话,不太容易随声附和了,因为美姝和承宇都清楚地知道,那是很难实现的。
美姝要承宇推着她来到秋千跟前,美姝坐在轮椅上,承宇坐在秋千上,操场那边,高大的银杏树的叶子早就落光了。美姝慢慢地环视着色彩淡雅的教室、围墙、窑、窗户、树、荷塘、篮球架、用草灰画着世界地图的空荡荡的操场,以及放在上面的几个凳子和桌子。
“美姝呀,进去吧!风太凉了!”
“我觉得很好啊!你瞧我,全身都用毯子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张脸来,简直像个乌龟一样。风呀……秋风!确实凉飕飕的,但我的心情真的很好,因为沐浴着这凉飕飕的秋风……”
美姝没有接着说下去,她想说的是“以后再也吹不到了的凉飕飕的秋风!”
“承宇,我们以后还来这里,好不好?”
“当然。等周哲前辈和京姬前辈回来,我跟他们说,索性把宿舍当成我们的别墅好了。让我们付钱的话就付钱呗。”
“等姝美出生以后,会走了的时候,我们再到这里来。把姝美放在步行器里,到那棵银杏树前面,告诉她:‘妈妈肚子里怀着你的时候,就在这棵树下面和爸爸好快活地跳了一场舞’。”
“好啊,好!那可是黄色银杏树叶铺出来的美仑美焕的黄金舞台呀!”
“可是,那另一棵银杏树到底在哪儿呢?我真想知道。银杏树不是必须雌雄相依才能开花结果的吗?可是除了这棵树,附近没有别的了吧?”
“虽然我们没看见,肯定在什么地方有一棵吧,树木本来就可以靠风力传播孢子受精的嘛。怎么突然想起这个问题来了?”
“看它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有点儿可怜。”
“……好了。回去吧!别感冒了。”
“今天比昨天好多了,昨天真的不愿意出来。承宇,你今天没做运动吧?”
“嗯?”
“我们不是约好了嘛,你每天围着操场跑三圈,就算我不坚定,承宇你也要坚持嘛,为了我们姝美!当爸爸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快跑吧!”
“饶了我吧,明天早上跑吧!”
“快跑!一会儿就跑完了,我在这儿看着!”
承宇无可奈何地把手从轮椅把手上松开,围着操场跑起来。一圈跑完经过美姝的面前,接受了美姝的掌声鼓励之后,他呼哧呼哧地朝着校门方向跑过去。
啊!啊!
这时,突然间,剧烈的疼痛抓住了美姝的身体。
美姝先捂住肚子,又把头甩向后面,抓住了头。她的手颤抖着,揪着湿漉漉的头发,喘息着吐出白蒙蒙的水蒸气一样的气来,眼珠也抖动着。这次的突袭太快太剧烈了,她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好像有一把飞速旋转的电锯把她的头盖骨一下子切开了。
体内潜伏的那些阴影蹂躏着她的所有内脏,想要毁灭它们,美姝感受到的是语言所无法表达的可怕的惊悸,伴随着沉重、巨大而尖锐的双刃剑造成的剧痛。
啊!啊……啊!
什么都……什么都看不见了,眼前一片雪白。
美姝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抽搐了几下,眼珠向后翻,靠在椅背上失去了知觉。
末日倒计时
我们就要一起离开
可这依然是场分别
或许,我们将会回来
回到地面,谁又知道?
我想不能埋怨谁
我们就要离开地面
一切是否将如往昔?
这是末日倒计时……
我们就要出发去金星
我们仍高高站立
或许他们已看见我们
正翘首以待
这么多光年要走过
这么多事情要发现
我相信,她永远是我们心中的思念
——TheFinalCountdown
男孩五人组合Europe的歌,美姝和承宇在回汉城的车上听到的。
第二十四节 女人心
1998年12月29日
“美姝呀!”
“嗯?是静岚呀!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半个小时了。”
“看来我一不小心又睡着了。承宇呢?”
“我叫他回去洗澡了,他看起来很疲倦,说洗完澡马上回来。”
“嗯,他老是这样。要不是你来了,他放心了,肯定一刻都不会离开的。你来待一会儿就又要回去,何苦跑那么多路呢?”
“我请了两天假,能待到后天。”
“我呀,最近好像老是在睡觉,刚醒过来,又困了。现在你来了,我不能再睡了……”
“睡吧,没关系,我就在你身边。”
美姝点了点头。她的鼻子上接着输氧的装置,带着条纹的病号服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
承宇在操场上跑步的时候,美姝失去了知觉,承宇马上把她送到了现代医院。如果美姝因为某种强烈的冲击暂时停止了呼吸,那对美姝、对孩子都是致命的。
承宇从静岚那里学会的东西也包括心肺复苏的急救措施:让脖子向后仰,保持气管通畅,大口地吹进三四口气之后,把双手叠放在心口往上两三指的地方,对心脏施加压力,使心脏重新跳动。幸运的是,美姝只是暂时失去了知觉,她的心脏和脉搏还在跳动。
到达急救室的时候,美姝已经恢复知觉了,但她再也不能坚持跟承宇两个人的小世界了,她知道,现在的情况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意志、忍耐和智慧所能解决的限度了。
美姝放弃了祥云小学,住进了只有一张床的狭窄的病房里。
朴民植大夫花了两天时间检查和观察了美姝的状况之后,发现她的疼痛每隔三个小时就发作一次,于是决定整天给她输添加了催眠成分和吗啡的药液,因为美姝的体力几乎耗尽了,她的心理状态也很不稳定。朴大夫认为对病人、对孩子来说,与其睁着眼睛忍受疼痛的折磨,倒不如保持昏睡状态好。
一见到美姝,朴大夫就明白根本没有别的办法了,美姝脸上微黄的黄疸也很令人担忧,这说明美姝患的胃癌是向其他脏器转移了的侵袭性胃癌,现在只能寄希望于这不会发展为恶性腺肿了。
恶性腺肿是最可怕的,它使癌细胞像炮弹一样投下来,像碎片一样四处飞溅,贴附到五脏六腑上,瞬间内就能把内脏器官全都变成一片废墟。虽然朴大夫见过的癌症病人有很多,但一个孕妇能坚持到现在的状态,对他来说也是值得赞叹的一个奇迹。
美姝很感谢大夫这种减少自己痛苦的安排,但却不愿意一直处于昏睡状态中。自己要看到承宇,要跟孩子姝美说话,要跟自己交谈,而且能够这样做的时间已经所剩不多了,大夫却一直让自己睡觉,她很不情愿。
上周,朴大夫接受了美姝的抗议,同意根据每个阶段的状态和检查结果适当缩短睡眠时间。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美姝感觉到一直粘着自己的瞌睡虫收敛了许多。
美姝睁开眼睛,把头偏到一边,静岚坐在旁边,握着她的手。从祥云小学转到现代医院的第二天,静岚利用晚上的时间来了一趟,因为第二天还要上班,又匆匆赶回汉城去了,美姝因为药物作用睡着了,没有见到她,只听承宇说过。
“静……岚啊!”
“哎,美姝,你要什么吗?”
“不是。我的孩子怎么样了?你不是专家吗?”
“就算你不问我,我也已经去问过这里的妇产科大夫了,我自己也替你做了几项检查,孩子很好,在正常地成长。妇产科医生如果真的知道了你的情况的话,肯定会把你当成一个值得写篇学术论文的好病例。真可惜呀!”
“呵呵呵,是吗?原来我差点儿成了试验用的小白鼠了。”
“也不见得就一定不是好事,如果有医生遇到像你这样怀着孕还同时和癌症做着斗争的病人的话,你就可以为他提供一个很好的临床病例呀。当然这可以扩大病人的选择余地。”
静岚轻轻拍着美姝的手背,接着说:
“你真的很了不起!其实我根本没有想到你会支持到今天,还以为根本不可能呢。我错了!”
“怎么回事,你的话听起来不像是称赞呀,倒像说我是一个歹毒的女人一样?”
“这是人类的胜利!不,是母爱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