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这回庄好笑都笑不出来了。
你不信?她跟你一样长得瘦高,能说会道,走哪儿都不怯场。表面看起来一派大家闺秀的平和架势,骨子里却有那么股拗劲、野劲,每每不动声色跟自己跟别人较劲,非把大家的目光统统拽过来不可。她能做到,凭那点小聪明就够。我就觉得我家小孩像你,太像了。我站在台下就是阵恍惚,好似一晃十几年,她站在那里谈笑风生、光芒照人。而我拉着他爸爸默默地为你担忧,为你鼓劲,还禁不住洋洋自得,希望大家看得懂我们眼神的交汇,猜出我们的关系,嫉妒又羡慕。你瞧,我就在那患得患失,又笑又急又为你捏一把汗。
林太太,你实在太可爱了。庄好无话可说,无法表态,尽管看起来似乎大概好像没人要她表态。
小女人的妖筋
小女人的妖筋 庄好第二次走进这个命名为某某花园的小区,眼光禁不住在露天停靠的车子里一阵溜达。三单元100号,银色捷达,黄色房子……庄好边嘀咕边晃悠,不紧不慢地寻找林驾夕和他太太家。第一次来溜神儿,轻松却纠葛的心境;这第二次专程拜访,紧张得只怕下一步就会退却。可她隐约感觉有股小阴力把她直往前推,庄好管这叫阴力,是觉得不够正大光明,暗藏连自己都没算计好的阴谋,让她非常亢奋的小阴谋,亢奋中还暗自叮嘱自己,要多长心眼,要随机应变,要讨人喜欢还达到目的!想着想着又些许怅惘,自己从来不是个精于算计的人,不争不抢随遇而安,这回为个林驾夕,一个态度并不明朗的男人竟费尽心思巧算精算起来。可是转而她又觉得理直气壮应当算计,解恨,算对林驾夕中庸暧昧的报复,算给自己此度倾情的交代。
快进来,等死我了!林太太拉开大门,她腰系围裙,一只手还滴着水。自己换鞋吧,那双淡蓝色的,最配你这身仔裤小毛衣。年轻就是好,怎么打扮都水灵可爱,我可好几年没穿仔裤了,这一生过孩子怎么打扮都没信心。
哪里,我正打算真心恭维您身材保持得好呢。庄好边挂包边不失时机打量起房子,这是个以白色为基调的房子,白色的墙,白色的地板,白色的家具,白色的窗棂,只是采用不同的白——奶白、纯白和深灰白等等。白色是富于变化的颜色,因为灯光或摆设的映照,反射出五彩的点线面。不同的时间季节,白色也会随光线强弱温度升降呈现出其不意变幻出冷暖色调。庄好对色彩并不大懂,但她明白白色是很难使用并很难用好的,如此采用白色的装修绝对大胆超前,给人以冷峻压人的气势。庄好知道主人也如白色般——并不简单。
小孩,怎么不问姐姐好!顺着林太太的目光,庄好看见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姑娘挨门站着,她手上没动作脸上没表情,只那么直直打量人地站着。她跟庄好想像中的小孩不太相像,显得过于瘦高,褐色皮肤,一双细长单凤眼长得谁都不像。这双眼睛非常吸引人,没有一般小孩的天真无邪,却有点狡猾有点疑惑,让人不易琢磨。这就是妈妈跟你学过好多次的庄好姐姐啊,咱家小孩还有害羞的时候,不好意思叫人呢?
庄好姐姐。她终于开口,然后转身小跑冲进厨房,从冰箱里端出盘葡萄摆在客厅茶几上。接着又跑进自己屋,就不肯出来了。
瞧这没用的小丫头,真给你丢脸。上回我还夸她像你呢,这一看,有你半拉强我就满意了!林太太解开围裙,露出淡粉色家居服,干净温馨的打扮。我把林驾夕赶出去了,让他去超市买点可口的回来,不然光凭我这点手艺还真心虚。对了,没告他你来,回来准吓他一跳!你不知道自打上次回来我就一直怨他呢,这么惹人喜欢的小姑娘也不早带来让我瞧瞧!
呵呵。庄好对付地笑了两下,我来打打下手吧?
哟,还会做饭!林太太露出不敢相信的大眼睛,现在的小姑娘一个比一个娇,方便面不煮煳都算强的。我就说你好,有男朋友吗?我怎么觉得任何好男孩都配不上你!
庄好觉得她话中有话,又恐怕自己心中有鬼多心了去,林太太的肉麻不是没领教过。还是自然坦荡点好,哪怕装呢。瞧您夸上天了,我可不敢随您的话往上飘,不然摔下来非把自个砸扁不可。
门铃响起,是林驾夕,他踢掉鞋子嘴里一阵嘀咕,超市里白送、不要花钱似地人挤人。他一回头望见沙发上朝他微笑的庄好先是愣了半晌。你怎么来了?算是打招呼,可是他声音不大,隐约有质疑责备的不快。
这怎么说话的,人家是我请来的贵客,没料到吧?我越看这小孩越喜欢,要我是个男的,非拉着扯着腻味着她不可!
哼,你要是个男的……林驾夕在客厅里左右踱了几步,干脆坐在庄好身旁的单人沙发上,伸手按开了电视机。林太太在厨房忙开了,炒菜的声音阵阵传来。他眼盯厨房紧闭的门,问,干吗跑这儿来,也不事先吱一声?庄好不说话,只朝电视看,嘴角微微地翘。他们的视线在空气中进行十字交叉,生硬和尖锐的角度。半晌,林驾夕沉不住气了,阴阴地扒拉嘴皮,也没怨你的意思,可你这么聪明,不会不明白多容易露出破绽,总不至于在此时此地逼我挑明表态吧?庄好还是嘴角微翘,有点不屑有点执拗,她只目不斜视默默朝他的位置挪了挪身子。林驾夕点燃一支烟狠狠抽了两口,视线依然不离厨房,我不希望你跟我太太搅和在一块,弄得我心里很乱。庄好突然半起身凑上前去快速地一触他面颊,像吻像贴像咬了那么一小口。她动作奇快,收回身后面不改色,让他一面怀疑自己紧张出幻觉,一面又吓得面如菜色。
庄好笑了,先是捂住嘴压抑地笑,然后放开手笑出声,最后咯咯清脆地笑,笑得厨房中的林太太也好奇地走了出来,什么事那么可笑?
太逗了!刚才电视里演个专门欺骗小孩的坏男人,小孩火了,上去张嘴就朝男人脸上啃了一口。小孩转脸面无表情,男人又不便声张,只好强忍尴尬和怒火摆出副大义凛然的样子。笑死我了。
在哪儿我也看看。林太太并不觉得太好笑,仍然礼貌地凑过来表示兴趣。
没了,林驾夕不喜欢看,换台了。庄好抓起遥控板假模假式地按了几下,面露遗憾,大概演完了?看林太太重新返回厨房,庄好跟林驾夕相对而笑,只是不同的笑而已。这回林太太没露头,倒是他们女儿悄磨蹭到他爸爸怀里,问笑什么啊?庄好当然不能再重复编下去,她顿时哑然,是啊,到底有什么可笑的啊?林太太贤淑优雅热情好客,林驾夕心怀忐忑不偏不倚,他们的小孩不大点却出于本能地困惑多疑。看来看去最可笑的倒是自己,心怀不轨前来窥探,踌躇满志企图挖掘婚姻不幸的线索,看见一片白,哦看似平淡却富于变幻的白色婚姻!这就是林驾夕所描述的、庄好所设想的白色婚姻。
庄好知道一切都如白色般——并不简单。
开饭了,比赛看谁先洗好手!林太太对女儿眨了眨眼。小女孩咧嘴咯咯地笑,居然伸手去拉庄好,庄好姐姐我们比赛!快点啊,快点!看庄好发愣,她的小手又没轻没重地加了一份蛮力。庄好对她忽生的难分好歹的亲近的确产生了一秒钟犹豫,但是她很快调节过来,突地从沙发上蹦起身朝卫生间跑去,紧跟着小女孩咯咯的笑声和尖叫。
庄好姐姐你输了!小女孩吃着饭仍然意犹未尽。
傻小孩,人家姐姐让你呢!林太太用手抹了抹女儿额头,小孩一高兴起来就爱冒汗。我就说这孩子非喜欢上你不可!瞧,让我说中了吧。忘了妈妈怎么教你的,要给姐姐夹菜。
小女孩果然颤颤悠悠拈起块排骨滴汤带水运到庄好碗里,说,庄好姐姐要吃肉,精肉只含蛋白质不会发胖。
哟,小小年龄居然懂得营养修身,这孩子简直聪明得出奇冒泡。庄好赞道。
小姑娘备受鼓励,得意地开始搬运其他菜,吃番茄吧,维生素多多,脸也会长得红红润润,跟番茄一样漂亮。大家都被她逗乐了。番茄漂亮吗?庄好拽拽她的小辫子,让我来告诉你怎样才会漂亮。我们每天要吃五颜六色的食物,摄取五颜六色的营养,黄色的鸡蛋、绿色的蔬菜、褐色的肉、白色的米、紫色的茄子还有你最爱吃的巧克力豆。小姑娘这可来了大劲头,赤橙黄绿青蓝紫一顿数,掏出平生所知所有色彩来比对桌子上的色彩,数一种颜色就夹这个颜色的菜到庄好碗里,汤水淌了一地,溅到庄好浅色的毛衣上。她筷子还夹不紧的小手,她没轻没重缺乏控制的劲儿道都让庄好不安,庄好只好不动声色地躲,躲得非常辛苦。小姑娘忙得不亦乐乎,一头汗水又冒了出来。林驾夕呵斥两句企图遏止她数颜色的激情,却根本不起作用。林太太笑得甜蜜,欣赏自己孩子忘乎所以的聪明,只偶尔帮她擦两把汗,不反对就是暗暗支持,小孩子比谁都明白。也难怪小姑娘动作幅度越来越大,伴随她飘忽不定的尖叫和笑。庄好暗中恼怒自己,恼怒自己的即兴发挥,恼怒自己无法控制的窘迫状况。小孩让人担忧的胳膊终于一挥,将半杯橙汁掀倒,实实在在地泼了庄好半脸半胸。杯子滚到地上碎成大大小小透明的弧瓣,橙汁圆圆长长地在白色地板摊了一片又一片。
林太太手忙脚乱收拾残局,嘴上免不了斥责两句,弄得庄好心生内疚,赶忙替小孩说话。她边擦拭毛衣和脸上的橙汁边强装笑颜,眼光不经意间瞥见脱掉鞋半蹲在椅子上的小孩,她毫无惊慌表情,相反显得过于镇定和漠然,她从桌上看到桌下,从庄好胸前看到嘴看到眼,然后她别开眼。庄好心中一惊,林太太说得没错,她跟自己的确相象,说不上哪里,但是那一刻庄好明白这绝不是一个小孩简单地将眼别开,那是瞪,一个饱含爱憎内容的动作,一个恰好的没法儿挑剔却又无法忽视的控诉。
庄好再也不愿注视屋子里这三张表情各异的脸,忽然间她只很想离开这里。林驾夕做了个拉扯庄好衣角的动作,动作太小又缺乏决定性,连他自己都无法确定是想象中还是现实中的一个动作。
庄好独自漫步在商场里,胸前是橙汁染的一片黄,深浅不同干湿不一的印迹。庄好愿把这片黄久久挂在胸前,最醒目的地方。来自陌生人四面八方的目光纷纷交汇在那里,或者满带疑惑,或者不屑一顾,再或者好奇,她都愿意那么晾着,以大义凛然无需掩饰的表情。是的,她拗着劲跟大家展示一个孩子对她的宣战旗帜,对她暗中的报复,对她天生阴谋地排斥;展示她并不正大光明的恋爱,她掩饰已久的委屈,她边不忍边更加坚定的决心。她半亢奋半忐忑地晾这片黄,仿佛这样坦荡就会充满应战勇气,就会晒暖风干那片湿漉漉的阴霾。
手机响了半天庄好才回过神来,是林驾夕,他问她干吗呢,还说他终于找到机会拨通电话,希望她别胡思乱想早点回家,其他一切上班后再说。
庄好没来得及决定采用何种态度搭话,林驾夕已经匆忙间挂断电话。叫匆忙大概不够合理,他总至少显得气定神闲,短短几句话把该表达的统统表达,有关注有理解有大局在握的安稳,还有份让人难以猜度的中立和威严。庄好收线后禁不住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