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北风吹进庭院,侍儿们叫得更欢了。陶绰之缩缩脖子,耷拉着脑袋钻回了内室。
回到内室继续写家书,他洗了洗笔,暗暗思忖也许该给父亲回封信了。
“写是好写,可是往哪儿寄呢?长沙还是蒲圻?”陶绰之自嘲地笑了一声。
这么多年,不是不恨的。
他曾经也无比敬爱和崇拜父亲,在天真烂漫不知疾苦的年月,以为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然而现实中一次又一次的打击,将少年锐气生生消磨。
他眼睁睁看着父亲与蒲圻叶家那个混蛋鬼混在一起,母亲遭受长年冷落,最后郁郁而终。起初也求过闹过,可是没有用——那是他头一次知道,什么叫做“漠不关心”。
从此发誓不要做父亲那样的人,发誓不会辜负任何人,自从十七岁成婚以来,即使常年出仕在外,他都坚持每一旬给妻子写一封信,哪怕内容单调重复、枯燥乏味——没情趣风度也不能怨他,一样米养百样人,总是个性使然。
翌日上朝,陶绰之依旧缩着脖子入宫点卯,他的袍子下面虽说套着半旧的灰鼠皮裘,寒风一吹,还是难免冷飕飕的。同僚中有好事子弟远远看见他来了,怪笑着上前招呼:“重仁兄,看不出来啊……”
“嗯?”陶绰之战战兢兢抬起头,瞠着眼傻乎乎地问,“看不出来什么?”
“看不出来你挺风流。”
“啥?”陶绰之越发摸不着头脑。
“昨天穿着狐腋裘,描眉画鬓傅粉施朱,在边淮大市楼上弹琵琶的,不是你么?”
陶绰之听了浑身一激灵,慌忙否认道:“不可能不可能,昨天我一天没出家门。”
那同僚将信将疑道:“我也是道听途说,也许是别人眼昏。”
可不是眼昏,他陶绰之,何曾与风流二字……沾上一点点边?算来今晚就是除夕,务实如他,还是回家打点年货要紧。
归家途中动作依旧是慢慢腾腾,眼看寒风越刮越烈,陶绰之这才笼紧袖子加快脚步,一路暗忖着明天也许该用牛车代步;正闷头想着心事,街坊转角处忽然迎面闪出个人来,陶绰之冷不防被吓了一跳,抬头定睛一看,险些骇得魂飞天外。
迎面来得竟然是他自己——穿着狐腋裘,描眉画鬓傅粉施朱后的自己!
木讷的脑子毫无意外地僵住,倒是对面人只愣了片刻便嚷嚷开,听声音就知道活络机灵:“啊,你长得和我好像,不会是晋国长沙的陶家人吧?”
“呃?嗯,家父就是长沙公。”陶绰之懵懵懂懂的点头应道,谁知下一刻就落入来人的魔爪。
“我知道了,你是在建康做大官的大表兄!”傅粉施朱版的陶绰之兴高采烈地抱住本尊,粲然明眸映得黯淡天空都要亮起来,“你没见过我,我叫石翡,我爹正是长沙公的表弟。去年我造访过长沙陶府,令尊待人好亲切,还招待我去蒲圻叶家的温泉……”
一提蒲圻叶家陶绰之就清醒过来,他愤愤将黏在自己身上的人扯开,瞪着眼道:“我不记得家父有姓石的表亲。”
“呃,”石翡眨眨眼睛,指着自己光滴滴的小脸嚷道,“我爹姓慕容,我不跟我爹姓——但是,但是,你看我这张脸,能说跟你绝无瓜葛么?”
陶绰之语塞,嗫嚅道:“嗯……家父是有个慕容氏的表弟,但是……好像我那表叔已经不在燕国了,你是从燕国来的?”
“不,我们现在定居在西域石国柘枝城,就是康居国东北那个国家。”
陶绰之一阵眩晕,脑袋里勾勒出一条模糊的路线:建康——邺城——平阳——陇东——金城——姑臧——酒泉——敦煌……然后,然后就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他吞吞口水,气虚道:“你们住得可真远。”
“还好啦,”石翡一边东张西望,一边谄笑道,“表兄你住在哪里?我可以去拜访么?”
“当然可以……”陶绰之虚应故事,又随口多问了一句,“表弟你目前住在哪里呢?”
半藏在狐裘里的小脸登时委屈起来,粉面桃腮娇滴滴的动人神色,令人恨不能为之死而后已:“表兄,我找不到地方住,驿亭都满了。”
陶绰之这才留意到石翡肩上硕大的包袱,果然色令智昏乖乖入瓮:“那不如住到我那里去?”
“表兄你这里果然好!”
当来客在浴鉴里快活得打滚时,陶绰之才隐隐觉得有点上当——这家伙生龙活虎小人得志的样子,哪里像无家可归的小可怜么。
他捧着澡豆叹了口气,有点怔忡地看着石翡湿漉漉的脸——沾了水后白的更白红的更红,根本没有傅粉施朱。原来真可以有这样精彩的人物。
自己与他眉眼虽有仿佛,但实在差得挺远。
“我们西域男人,生下来父母就往嘴里喂石蜜、往手心涂胶,为得是将来嘴巴甜好从商,金银财宝能像胶一样黏手,”浴后石翡一边烘头发一边与陶绰之谈天,“我十岁就离家学徒啦,伟大的斗战神保佑,这些年我往返丝路都挺顺利!”
“士农工商,我们这儿最没出息的才做商人呢,你别生气,”陶绰之缩着脖子笑道,“西域与中原真不一样。”
石翡不以为然地撇嘴:“要我说,你们中原虽然讲究多,但吃的用的真是不够好。啧啧,米酒怎么比得上葡萄酒?莼菜羹怎么比得上羊酪?你们的兰泽怎么比得上我们的香料?”
好一通感慨之后,石翡福至心灵地一拍掌:“所以说,你们这种单调无味的生活需要我来拯救!我给你看看我包袱里的好东西!”
说罢就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到处跑,将硕大无比的包袱拖到陶绰之面前。
“看,这是整颗的薰陆,又叫**,”石翡将一团白色的树脂递到陶绰之面前,色笑道,“你瞧这形状像不像美女的酥乳?”
陶绰之脸颊腾地一下红起来,手忙脚乱地训斥:“你别瞎说!”
“你在害羞么?”石翡将脑门凑过来抵着陶绰之的额头,笑个不迭,变本加厉地将那团**塞进博山炉滚烫的香灰中。
醇厚的薰陆香味立即充斥了不大的内室,熏得陶绰之头昏脑胀——他的俸禄消费不起这样纯正的西域香料,穷人命薄,一时竟无法接受这样的浓香。
石翡却在这放肆的香气里拍拍手掌,大声祷告道:“日月星辰,火光明净!斗战神灵光神保佑,保佑我明年有福运!”
陶绰之呛得咳了几声,含着眼泪看石翡祈祷,悟出他是个拜火教徒。
无量天尊……陶绰之在心头晕晕乎乎地哀号——他为什么要跟个异教徒一起过除夕啊?
身旁的石翡继续向陶绰之献宝,将一捆卷轴捧到他面前:“这些是我爹的绘画,在燕国很值钱的。”
陶绰之抽出一卷展开,发现是一幅佛教本生故事,倒是颇有兴趣:“这个故事我没看过,好像挺有意思,说得是什么?”
石翡见陶绰之对画卷感兴趣,便在一旁坐下为他讲解。他本就舌灿莲花,更兼加油添醋,倒当真将陶绰之哄得高高兴兴。陶绰之聚精会神地将每一卷画轴都展开观看,最后竟冷不丁看到这样一幅画面:只见大漠绿洲菩提树下,两具光裸的身子正纠缠在一起,竟、竟竟竟是两个男人在妖精打架!
陶绰之只觉得脑袋嗡地一胀,就听身旁的石翡倒是先大惊小怪地嚷起来:“喔哟——这是非卖品啦,这是我爹画得春宫。”
他忙不迭将春宫画轴从陶绰之手中抢走,小心翼翼地卷好收起:“我爹要知道我偷了春宫图,非抽死我不可——不过爹爹画了好多,都是他同我堂叔的,嘻嘻,想他们的时候我就拿出来看看做个念想。”
“哪,哪有用春宫图做念想的……”陶绰之还在结结巴巴追究,却见石翡又取了一条缀满银铃的腰带送到他面前。
“看,娇滴滴色迷迷银铃腰带,跳舞时系上摇一摇,小腰一扭情郎跟着抖,保准赖在你身上放狗都撵不走,”石翡边说边比划,将那丁零作响的腰带系在腰上,自己打着拍子扭起腰来,“瞧我们石国的舞,怎么样不错吧?比你们软兮兮文绉绉的白纻舞强吧?”
陶绰之盯着石翡时而摇摆时而急颤的细腰,似乎方才见到的春宫图又现于眼前,画中那交叠的四肢正在细雨般的铃声中与石翡渐渐重合起来,但看他艳色潋如潮生,一粒朱砂痣点在耳垂如血红玉珰,迷香中望去真是雄雌莫辨光彩照人……陶绰之心头好一阵恍惚,忽觉鼻中一潮,把手一摸竟是两串鼻血,吓得他险些魂飞魄散。
他他他,怎么能对一个男人神魂颠倒?!
翌日是元旦大朝会,陶绰之天不亮就爬起床,入宫与百官一起贺拜新年。他品秩低,轮不到在朝会中向官家献酒,只混在宴席中用了御膳便早早蹩回府。
前一天晚上石翡闹腾得狠了,直到现在还在懒睡。陶绰之进到内室在他床边坐下,郁卒地叹了口气,摇着死猪样的石翡唤道:“起床了!”
石翡迷迷糊糊翻了个身,眯着眼问陶绰之:“怎么了?”
“新年了!你怎么还赖床?!”陶绰之像个老头样唠唠叨叨地拉石翡起床,与他一起喝过屠苏酒和桃汤,又往他嘴里塞了一块胶牙饧。
石翡皱着眉问:“这是什么糖?好黏牙……”
“胶牙饧,祝你牙齿好,到老都不掉,”陶绰之又将盛着葱、姜、蒜、韭菜和萝瓝的“五辛盘”与一枚生鸡蛋端到石翡面前,祝福道,“人吃五辛,五脏常清;再吃鸡蛋,瘟疫不沾。”
石翡咯咯笑起来,利索地将盘中乱七八糟的东西吞进肚子,又在左臂佩上陶绰之送的却鬼丸,这才跟着他去庭中看侍儿爆竹。
看了一会儿又觉得无聊,石翡身上的商贾气开始发作,他拉着陶绰之嚷嚷道:“现在秦淮边上的市肆一定正热闹,我们去看看吧!顺便摆个摊,我包袱里有不少好东西呢!”
陶绰之由着石翡去,陪着他跑到秦淮河边,过了朱雀浮桥便是边淮列肆。石翡兴冲冲摆下摊子,对着来往行人吆喝道:“西域香料,西域香料——龙脑阿末沉水香,薰陆苏合阿勃参,看看吧!还有药材、衣料,奇珍异宝应有尽有,绿盐阿魏蚺蛇胆,獭褐白氎火浣布……”
石翡人长得光鲜,仅靠一身溜光水滑的狐裘便吸引了不少看客,很快便有人凑近了询问:“这沉香是真的么?”
“如假包换!”
“那为什么这么便宜?”
“……”石翡被看客的反问噎住。
“是啊,怎么那么便宜?真的假的?”
问的人越来越多,石翡的脸色便渐渐地不好看,一旁陶绰之扯扯他衣袖,低语道:“算了吧,反正也没人想买,不如回去……”
谁料已被惹毛的石翡根本不理会陶绰之,径自与周围一圈看客理论:“你们没事找抽么?自己长了眼睛不会看?眼睛擦亮点!鼻子放灵点!看一看闻一闻,这么好的沉香木能有假?一个劲问我真的假的,你们想要我说什么?说这个是假的,所以我卖那么便宜?——放你的狗屁!要不是老子能从安息拿到第一手货,老子辛辛苦苦大老远跑建康来卖这个价?”
“沉香分量很重,放水里能沉,你的沉香这么轻,颜色也不够深……”仍然有人没被石翡的气焰镇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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