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郁
作者 黑熙
2006年:41岁
天气十分好。海面反射着跃动的阳光,仿佛一块缀满碎钻的巨大深蓝色天鹅绒。沙滩上游人大声谈笑,情侣卿卿我我,孩子抱着救生圈,尖叫着扑进涌动的海水里。
郁芷知道,自己和儿子,是这欢乐海滩最为扎眼的存在。标准职业女性套装和标准夏装学生制服,在热闹沸腾的人群中,突兀成两根冰冷的刺。
她长久地注视身边的少年,那淡漠疏离的神情让她错觉成镜中的自己,然而五官与轮廓,却如此酷肖他的父亲。
恍惚间,回忆中的形象浮动,飘离,逐渐与少年的身影重合。被遗落的眼神和笑容,穿透了漫长的时光来到面前,毫无征兆地,把她衰老的心脏击出一个大洞。
她咬住牙关,抬起左手,微微颤抖地抚上自己的额头。
二十五年,不断失去。
她早已疲累不堪。身和心都快走到极限,常常蓦然间满目皆空,连自己也看不见。虚无感带来无边的空洞,她质疑一切:对海正的痴缠,对儿子的漠视,对自己的苛求,是否存在意义。
重游故地,是她与儿子无言的约定。只要她答应再回到这里,便是承诺抛开所有过往,不再报复海正;承诺安静度过下半生,将这几十年,结束在开始的地方。
她想,亏欠了儿子十七年,也许下半生可以用来好好弥补。
脑海中浮现最后一次见到海正的情形,他的眼神,沉默而怜悯。
2004年:39岁
离婚后与海正的每一次相遇都不是偶然。
一场拖拉的官司,一纸离婚判决书,每月打到银行帐号的抚养费,他的新婚,和他的另一个孩子。十三年,郁芷付出自己所有的心力和金钱,甚至连儿子也搭进来,只为了天涯海角地搜寻他,做一个怨恨不消,阴魂不散的影子。
她恨。
那些年少的时光,不曾在她心里留下美好的痕迹,更未被岁月打磨成温润的回忆。任何一个与他相关的细节,都是脑海中潜伏的一根针,随时刺向她的神经,无一刻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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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海郁(2)
她被这疼痛驱使,带着小小孩童,一边工作,一边辗转各地,从不间断地追查海正的踪迹。只要得到确切消息,立即在最快速度内租住他居所附近的房子,将海郁送去小两岁的弟弟海静洄所在的学校。
海郁这个名字,代表的不是父母爱的结晶,而是二人铸下的,无可挽回的错误。
她要让他看到,这个孩子,因为被父亲抛弃,所以生下来就要背负母亲的恨意。缺失父爱,抽离母爱,没有童年,生活动荡。他必须每门功课拿第一,胜过所有孩子,胜过同父异母的弟弟。
她要让他知道,他究竟毁掉了什么。
最后一次见他,是在某个深秋的夜晚。
像之前许多次一样,因为即将面对属于自己的战争,郁芷要极力克制身体不自觉的轻颤。她走在前,沉默的少年尾随于后,仿佛一个浅色的影子。她刻意绕过超市的货架,与海正一家迎面而去。
什么也不说,从来都不说。只是看着他们,所有的尖锐锋利,全部凝集在眼睛里。
她站定原地,挡住他们的去路,满意地看到那个圆脸女人不自在地别开视线,满意地看到圆脸女人身旁的少年桀骜不驯的目光被轻声呵斥回去。
只是这满足太过微不足道。
海正走到妻儿身前,以保护的姿态与郁芷对视一秒,然后极陌生而又极客气地请她让一让。错身而过的时候,他看她的那一眼,让她脑中的针,又多出细长而坚硬的一根。
怜悯!他有什么资格怜悯!
她回到家里,暴跳如雷,疯狂地想着要怎样报复回去。然而隔天,那一家人已然消失了踪影。两个多月后,郁芷差点被海郁的话气疯。
不属于少年的冷静和漠然,平铺直叙的口气述说一个月前的结局。瞒着母亲与父亲保持联系的儿子,得到的最后消息是父亲携家远走海外定居的计划已经实现,不会有任何人晓得他去了哪里。
郁芷狠狠掌掴面无表情的少年,将他打得唇角渗血。
她开始节衣缩食,没黑没白的工作,想要存下大笔的钱。以为飘洋过海就能摆脱她?十年二十年,踏遍全世界也要将他翻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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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海郁(3)
可是郁芷忘记这副躯壳已经开始了衰败的进程。过劳的结果,是她躺在病床上足足一个月,几乎无法自理。
相貌遗传自父亲,性格继承自母亲的少年,不眠不休照顾被病痛折磨,脾气暴躁无比,容颜失去光彩的妇人。数次的昏昏沉沉,她看到病床前趴着小憩的儿子,内心忽然变得异常柔软。当身体逐渐恢复,她答应他,病好之后,去他希望的城市,让他读喜欢的学校。
然而千里迢迢落脚在这个不出奇的小城,好容易工作才稍见起色,这个从来规矩的孩子,竟然同一个不读书只晓得拍照的女孩子逃了学,一星期没有消息。
她狂怒起来,找到女孩子家里,却只见一个古稀老妇,摆着对一切事物置之不理的态度,给她不软不硬的冷钉子。
交涉无果,她只好找回学校,强硬地要求对教唆儿子离家出走的学生进行严厉惩罚。
往事鲜明跳动起来。这场景太过熟悉,她不过换了角色。霎时她坚信,这个叫斐光夏的女孩是儿子的灾难,就像海正之于她。她要将这个危险人物驱逐出儿子的生命。
如她所愿,斐光夏退了学。
事情平息后,郁芷带着儿子,再次离开。
1990年:26岁
郁芷拒绝回忆与海正短暂的婚姻里更短暂的幸福。仿佛还在眼前的那些骄傲与快乐,都是对卑微现实加倍的无情嘲讽。
原本以为先斩后奏结了婚,再从德国回来定居在海正的故乡,父母再不同意也只能接受,然后慢慢可以过上平稳宁静的生活,是她错了。
父亲震怒之下脑溢血,她连他最后一面也没见到。母亲在父亲死后也积郁成疾,竟被一场风寒带离人世。
父母双亡没有把郁芷击倒,她没有因他们的离去而怀疑自己的选择。料不到的是,让她对生活彻底丧失信念的人,竟是海正。
向来引以为傲的自持,令她优秀若此的好胜心,是在异国奋斗时珍贵无二的特质,然而回国后仅一年,这特质却在他眼中变成〃无谓又可笑〃的〃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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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海郁(4)
他否定她,使尽各种方法想要折断她的硬骨,而她从来不作任何反应,以守为攻,与他持续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
你真是一座不折不扣万年不化的冰山!他们从不吵闹,只是争执,记不清的次数里,他总要说到这一句。他的眼神,狂怒中挟着寒意,底下是深渊般的失望。
每一次,她只是端坐在沙发上,静静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小生命的到来是个意外,郁芷甚至来不及感到开怀。矛盾,越来越频繁地毁坏二人之间稀少的快乐,她甚至不知道这个消息能否换来他微微一笑。
可腹中小小胚胎毕竟是二人生命的结晶,为了孩子,她第一次有意愿主动与他谈谈。他所有的不满,她都可以试着接受,然后尽力改变自己。一切只为挽救婚姻,给孩子一个健全的家庭。
初春的这夜,她下定了决心,忽然觉得全身轻松。她靠坐在沙发上,想像二人促膝长谈的情景,微笑着,等待他归来。
而这个她要共渡一生的人,只是打开家门,扔给她一张纸,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离婚协议书。
不。不要!她从来没有这样慌乱,只看个题头就扔下它,急急追出去。
他还没走多远,她一路磕绊,冲进他面前。
阿正,我……她望向那双自己深深眷恋的眼睛,却被它们反射的冰冷光芒震慑。那么多话语,堵塞了喉咙。
阿正,不要离婚,我们有孩子了!
她鼓起勇气说出最重要的一句,紧紧对住他双眼,呼吸都要停止。
没有别的可说了?
你以为,一个孩子,能留得住我?
她不晓得,原来他的眼神,表情,声音,可以冷酷至此。她仿若置身冰原,茫然四顾,茕茕孑立。
不!你不能这样对待我!
她怒吼着,听到自己心中有什么东西在摧枯拉朽地崩毁,发出巨大轰响。
他沉默一会,蓦的,笑得奇异。他说,郁芷,你为什么不把你的骄傲坚持到底?这个时候吼叫着,像个泼妇,多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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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海郁(5)
阿正,阿正,原谅我一次,我会改。她歇斯底里地哭泣,胸口翻搅着对他的乞求,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他由她发疯撒泼,从头至尾无动于衷。待她哭到浑身无力跌坐地面,他迈开脚步,将她抛于身后。
二月原来那么冷,封天绝地,冰寒入骨。
1988年:24岁
如果说在与海正长时间的对峙中,有完全属于郁芷的,真正的,彻底的胜利,那么只会是这一桩。但对她来说,这非但不是快乐或者光彩的事情,反而是另一段被拒绝在回忆大门之外的故事。
她并不是海正以为的那个痴等他七年的傻姑娘。
她曾有过一个未婚夫。海正从头至尾都不知道。
那时是人人称羡的金童玉女。从高中到大学,一直都是最优秀的两个人,女方出自军人家庭,男方生于书香门第,一个是高干子弟,一个是鸿儒后代,再没有更般配。虽然女方的的名声曾经染上污点,但不久就被洗刷干净还以清白;更重要的是,男方及其家庭对此全不介意。
命运之轮下一刻转动的方向,从来无人料得到。郁芷和谌翙本应一帆风顺的生活,被出国热烧出一个缺口。
谌翙要去美国,硕博连读。他希望郁芷同去,毕竟两地相隔的感情太艰难,二人一起发展才好。
郁芷却不愿意离开。那个时候能进驻国内的外资公司都是实力雄厚的企业,只聘用精英中的精英,她不愿意放弃这个大三时就得到的工作机会,更不愿意放弃上司的赏识。
商量与讨论,好几回差点升级为争吵。最后谌翙让步,精细灿目的订婚戒套上郁芷右手中指。请你等我回来,他用欧洲骑士的礼仪,待她如公主。她忍不住泪盈于睫。
尔后不久,波音747客机在她刚满23岁的当口,载着她的未婚夫飞向了十二小时时差的异邦。
如同所有身居两地的情侣,初时以为自己足够冷静理性,却都抵挡不住思念成狂。只要稍一得空,二人就会给对方打越洋电话,像是不知话费有多昂贵。遇到即便只能相聚一二日的假期,也要耗费大量金钱,不辞辛苦飞越重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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