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iggy又问崔英杰目前的状况,我心中一时之间充满了对他的感激。在这个时候,除了Piggy没有人知道我时时被崔英杰的事情困扰着。Piggy不是万能的神,他也不能告诉我到底什么做法才是对崔英杰最好的。可是,有了他,我就不再是孤军奋战了。不管我做的决定是错是对,我都知道有一个人在我身后支持着我。
我们聊了半个多小时。Piggy最后爽快地一笑,说: “改天请你去星巴克喝Cappuccino!”
当着他的面我没法说No,不过我并不打算以后和他见面。现在的他在我头脑中没有固定的形象,我可以把他想象成我需要的样子。一旦见了面,我们就得在现实中相处,也许原来的“美化对方”就慢慢演变成龃龉和不快。我宁可让他永远做我心灵的树洞。
星期一见到了从医院归来的何维。要不是我去医院探望过他,根本就看不出他是开过刀的人。我兴致勃勃地对他说: “中午我请你去天使食堂吃饺子,慰劳一下!”
Miss Wong走进语音教室,我们开始上英文写作课。Miss Wong是中国人,可她似乎很不满意自己的国籍,常常抱怨中文不能恰当地表达她的意思,还说中国学生的写作思路一塌糊涂、没有逻辑可言。所以,她儿子出生后她坚持在家只说英文,深为那个人在中国却满口E文的三岁小孩骄傲。我们暗地里都替她儿子可惜,既没学会中文,也没学到语音纯正的英文。怪只怪他太小,无法行使公民权,不然真应该把剥夺他学母语权力的母亲告上法庭。
Miss Wong照例用PowerPoint做了几幅幻灯片。她从第一节课就开始讲topic sentence(主题句)的重要性,一直讲到了今天。她放出几个小短文,让我们挨个告诉她哪一句是topic sentence。我们只好很有耐性地把每一段的第一句话念给她听,这让我困得只想打瞌睡。
分析完,Miss Wong布置我们当场写一篇英语作文,要有“topic sentence”。我草草地在纸上写,心里盼望着快打下课铃。有时候偷偷望一眼固定在高处的岿然不动的铃,不禁突发奇想自己成了“霹雳贝贝”,悄悄摩擦双手就能产生电流,然后对铃肆意放电……
忽然,只听Miss Wong厉声问道:“崔英杰,你为什么不写?”
“I have finished。”崔英杰回答得不卑不亢。
Miss Wong快步走到崔英杰身边,一把抓起他的练习本,一边看一边冷笑:“你们班的学生总以为自己了不起,其实呢,一点真本事都没有。你们看看你们写的是什么东西!”
她把崔英杰的作文放到幻灯下。我才读两句就忍不住笑了。把崔英杰的作文翻译成中文就像是哄小孩子的儿歌:
一年有四个季节:春天、夏天、秋天、冬天。春天冰雪都融化了,气温一天比一天高,百花盛开,绿树发芽,是一年中最美丽的季节。夏天太阳火辣辣的,有时候会有一场暴雨,雨后可以看见天上的彩虹,是一年中最炎热的季节。秋天到处都是成熟的庄稼,天气却开始变冷,大雁纷纷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个一字,是一年中最伤感的季节。冬天经常下雪,地上结着厚厚的一层冰,动物都冬眠去了,是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
“你们说,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Miss Wong显然十分生气。她索性不上课了,开始语重心长地教育我们:“我当然也可以像其他老师一样说你们大师班的学生如何如何优秀,可是我不能这样不负责任,你们确实没有达到优秀的底线。我当年考大学时分数不够高,只进了一个普通的师范学院。可是我没有从此认命,我每天只睡五个小时,其他时间基本都用在学习上,雷打不动……”
她准又得从她的大学时代讲起,然后是她找到了一个有钱的老公,买了一幢很大的别墅,生了一个儿子,只用英语和他交流……
我偷偷从书包里拿出《红楼梦》,为我的一篇期末论文作准备。
Miss Wong说了二十多分钟,才意识到跑题了。她端起茶杯喝了口水,然后把崔英杰叫了起来,问:“Do you understand how to rewrite it now?”
这次,崔英杰却改用中文了:“老师,我不是按照您的要求写的吗?我有topic sentence,也有develop sentences,我觉得这样的作文完全符合要求。”
“你这人什么态度!我说你错了难道是瞎说吗?我告诉你,你要是不按照我的要求做,你以后就不要来上我的课!一个学生怎么能这样,你要知道……”Miss Wong变了脸,语气越来越生硬,我都不忍再听她讲下去。
虽然她骂的是崔英杰,我心里却止不住地难受。我真想立刻告诉崔英杰,好汉不吃眼前亏,何必要逞一时之快呢!
下了课和何维去车棚拿车,正好遇上崔英杰。我好心地说: “我请何维吃饺子,你也来吧!”
“不了,谢谢。”他浅浅一笑,然后骑车走远了。
我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怅然若失。我对何维说: “有机会你应该劝劝Jackson,不要老是做傻事。虽然大家平时都对Miss Wong的教学颇有微词,可谁也不会当面说。Jackson说了也不能改变什么……刚才我好心痛,大家都那么沉默,他却非要讨一个公道似的……”
何维说得吞吞吐吐的: “崔英杰如今都很少和我们搭话,一到晚上就抱着把吉他出去,常常要到关楼门时才回来……要不就在屋里弹吉他唱歌,昨天给李白的《将进酒》配了乐……我都没法待在屋里看书,吵死了。”
我在何维的脸上读出了不满,心中霎时充满了歉意。我知道何维的话不假,我早有感觉,崔英杰很有点以自我为中心的脾气,至少是一个从不理会旁人感受的人。如果有一天我成了他的爱人,受了他的气也只能背着人后悔和难过……我不能说服自己,爱情也许会令他心中充满无私的关怀和宽大的体谅,一阵激情过后他仍是现在的他。
“好歹你们也是一个屋的,有什么事应该摊到桌面上。也许他就是缺个人提醒。都期末了,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得罪老师,我看他这门课危险了。”我叹了一口气。
七食堂的饺子都是现擀的,吃起来特别爽口。何维一口一个,我们不一会儿就吃掉了一大盘。“够了吗?要不要再来点儿?”我问。
“我起码吃了半斤,刚才吃得太快了,现在才发现肚子都鼓起来了。”何维拍了拍肚子,说,“坐一会儿吧!我歇歇。”
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不知怎么的就聊到了将来。“你打算出去吗?”他问。
我摇头。虽然远离过去、漂泊异乡是我一直向往的,可我也知道我目前连一张去美国的飞机票都买不起。我反问: “难道你要出去?”
“当然!清华像你这样想法的人不多。”何维说,“我甚至不想在清华读研了,本科毕业就出国。”
我心中有些怅惘。身边的人似乎个个都急着奔赴国外。莫嵩南出国一点问题都没有,蒋蓉信誓旦旦要找个师兄F2出去,连成绩总是晃晃悠悠的特长生罗曼都准备去新东方读GRE……
过了将近一个世纪,清华还是一所“留美预备学校”,不知可喜还是可悲。
“理科生出国好像比较容易,文科生出去了学什么呢?”我不禁问。我也知道出国是一次可贵的人生经历,但我总觉得大家一窝蜂往外跑太盲目。
何维摇头,说: “你傻了吧!就是文科才更需要出去。在这里学的理科本来就是外国的东西,出去了还是学外国的东西。文科就不一样了,在中国绝对学不到西方的精髓。”
“听起来也有道理。”我不得不说。平时大家在一个教室里学习没觉得有什么不同,蓦然之间,个个都走到了我前头。大概只有我还对未来一片模糊,其他人早就在心中画好了蓝图。连那个看起来最不现实的崔英杰都在信里说:“我不在乎前途,那是假的……”
何维宽容地笑了,说: “你以为百分之八十的清华人往外跑都是凑热闹吗?就说文科好了,只要你有一张洋文凭,回国后想在哪个大学里做教授简直是探囊取物!”
“我又不想做教授……”我有些不服气,说,“要是做教授最后成Miss wong那样我还不如跳主楼自行了断算了。”
“那你准备读完书就去工作?进外企?”
“要是你们从大师实验班毕业了就去外企工作拿一份高薪,那你们还是乘早别读了,别枉费国家和学校对你们的培养……”我学着“老农民”的口气说。
“老农民”是我们的班主任,平时总是两件旧中山装轮流换,头发也乱糟糟的状如雀巢。我们人文学院开会时,副院长调侃他说:“这位教授虽然长得老农民一个,却是一位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农民……”从此,我们就管班主任叫“老农民”了。他没给我们开任何课,我们一学期都见不上他几面,至今还不知道他名字的正确写法。不过他带着湖南腔的那段关于“外企”的话我们却是经久不忘,每次开班会搞活动叉叉都会模仿一遍。
何维哈哈大笑起来,半晌才说: “他又不给我们安排工作,难道要我们自生自灭?他以为学了一些浪漫主义、后现代主义就能混饭吃了?我得自己养活自己。”他停顿了一下,忽然对我说:“不过你嘛,不用愁,多半是作家了,说不定还是当红的美女作家——你可比什么卫慧之类PP多了。哪天签名售书时看见了我,不要忘了请我吃顿饺子。”
离开食堂去上课时,我发现我对何维的话并不是无动于衷的。他父母都是土生土长的乡下人,没什么文化,自然不可能为何维的将来出谋划策。在这个问题上,我和何维是一样的。我们都只有靠自己。
晚上去学生会开会,我顺便问了周丹“寄托”的情况。她说: “现在GRE机考了,分数普遍提高了。我都没怎么复习就考了2300分。我打算报明年五月份的托福……”
又是一个前赴后继者!
开完会,周丹把我留了下来。她拿出两张工作证,给了我一张,说:“后天是校园歌手大赛的决赛,是今年学生会组织的最大的活动。我们每个部都要派人协助宣传部工作,我们部就我们两个去——”她见我不吭声,又补充道: “其实没什么工作,只是票太紧张,所以拿工作证做个幌子。”
周丹一定以为我会因此感激她的殷勤。可是,我并没有要去看的意图。如果她给我票,我还能转送给罗曼、蒋蓉她们,给我一张工作证我有什么用?
我小心翼翼地说: “周丹,是这样的,上个礼拜香港浸会大学来了几十个的学生,我和我们班其他几个同学负责教他们中文。星期三我还得去呢……”
“不能改个时间吗?”周丹没想到我会拒绝。
我面露难色,说:“我和他们不熟,不好说话……没办法,拿别人的钱就得好好替人家干活。不过,谢谢你帮我弄了一张工作证!不如问问我们部其他人吧……”
周丹点了点头,说:“想去的人一定不少。唉,为了这次门票的分配,学生会里外不是人了……这几天头儿每天都往学生会跑,大概她也看到水木上对她的口诛笔伐了。”我知道他们喜欢叫学生会主席“头儿”。这一届的“头儿”是个女生,很难得的,本该是三万宠爱集一身,没想到现在不但工作、人品遭人唾骂,连长相都成了众多清华学子的箭靶了。
临走时,周丹叮嘱我不要忘记写生活部一周简报。我如释重负地出门。
星期三确实要去教香港学生,只不过我灵机一动把时间改了。我是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