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终究是生命中的一夜——我的荒山之夜!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躺在床上,根本没法入睡,满脑子都是秋游的片片回忆。我以为自己在经历了那么多大喜大悲后早已麻木了感觉,能把什么都当作过眼云烟,现在却只能失望地承认我的每一个细胞里都饱含着敏感,每一根血管里都流动着敏感。那些细微的动作、不经意的话语、甚至只是自然界的普通变化,都会在我心上留下深深的痕迹。
黑暗中,我睁大眼睛——一点儿睡意都没有。枕边的闹钟是夜光的,我烦躁不安地看了几趟,时针始终在两点和三点之间游荡。我知道再急都是徒劳,索性放弃了无谓的催眠。
除了秒针那极有规律的踱步声在我头脑中隐隐作响,其他一切声响似乎都跌进了黑色里,消失得无影无踪。黑,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不仅能吞没色彩,还能吞没声音。
妈妈说,我很小的时候——小到没有记忆的时候,总会在半夜里莫名其妙地大哭。她和爸爸一开始总以为我是饿了,或者是尿床了,可不管他们怎么哄我都不能止住我的哭声。但是,只要把房间里的大灯都打开,我不一会儿就破涕为笑了。“没想到你那么小就怕黑,妈妈以后再也不让你一个人待在黑暗里了,你睡觉总替你开着小灯……”妈妈后来告诉我。
可是,妈妈呀,你可知道,没有你和爸爸的日子,我每天都生活在黑梦里!
在黑暗中,我一个人悄悄流泪;在黑暗中,我一个人偷偷回忆;在黑暗中,我一个人苦苦思索……如果黑是魔鬼,我也不再害怕,只要它能带我远走;如果黑是死亡,我也不再害怕,因为那里有我的亲人。
身边的人一定都很奇怪,我小小年纪为什么总喜欢穿黑色系的衣服。他们又怎么会明白?
爸爸妈妈在那场车祸里永远离开了我,舅舅舅妈搬进了我家的小别墅,成了我的监护人——也就是我家财产的使用人。在妈妈的病床前,他们抱着我的肩膀,向她保证: “姐,你的孩子就是我们的孩子,你放心吧!”可是,他们只有在给我钱时才会想到要叮嘱一声“把心思都用在学习上,要勤俭节约……”,其他的时候,他们根本对我视而不见。
我是个聪明的孩子,我知道游戏的规则。虽然他们住的房子是我家的房子,虽然他们用的钱是我家的钱,可在外人的眼里——也许还包括他们自己,都以为我该一辈子感激他们,因为他们把我这个失去父母双亲的孤儿抚养成人,培养成为一个了不起的清华大学的学生!
呵呵,呵呵……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表弟在我的房间里找到了那个会唱歌的挂表,吵着要。我拉住挂表的链子试图夺回,急急地对他说我可以给他买一个,但这个绝对不行。这个挂表是爸爸妈妈送给我的生日礼物,那一年我十六岁——有家的最后一个生日。不料表弟死活不松手,一定就要这个表。没等我解释完,链子就断了——珠子一粒一粒蹦到地上,连同我掉了线的眼泪。我用力推开表弟,抢回挂表,蹲在地上到处找散落的珠子。表弟意识到闯祸了,站在一旁大哭,仿佛比我还委屈。我正要起身安慰他,舅妈冲了进来,也不问发生了什么事,就冷冷地对我说: “人家养一条狗都知道报恩,亏你还是重点中学的好学生呢……”
是啊,我真觉得自己还不如舅妈养的那条西施犬。它可以自由地出入这幢房子的任何角落,高兴了和主人撒撒娇,难过了躲在一边等主人来爱抚……不愁吃不愁穿。同样是没有父母的孩子,它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坐享其成,我却不管怎么小心都是错!
那些日子,我总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流泪。我不敢开灯,也不敢哭出声来,只是借着一点月光注视镜子里模糊的脸。“我要报仇,我都会讨回来的!”我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每一个字。
我想过一千次复仇的计划:我学成归来,成为某一家大公司的总裁,不费吹灰之力击垮了舅舅的房地产公司。然后我出现在他们面前,一字一句地告诉他们: “这本来就是我家的,现在我要收回来。”还有他们住的那个小别墅,我要亲眼看他们收拾东西滚蛋!
黑色是复仇的颜色。我告别了车尔尼柴可夫斯基,卡拉OK,红跑车咖啡馆,天辰Disco……我在苏州中学里创造了学习上的一个又一个奇迹,最终如愿以偿地考上了清华大学中文系。之所以选择清华,是因为爸爸也是清华的学生。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清华远在北京,我要离开苏州这个伤心地,越远越好……
可是,当崔英杰给寒冷中的我送来暖热时,刹那间我竟情愿放弃所有的仇恨——我只想再没有苦痛地活下去。
孤独的夜总是那么漫长,我被纷纷扰扰的回忆纠缠,犹如一头困兽。好久,恍若隔世,宿舍里的日光灯亮了。来电了,我终于可以起床了。
我第一个来到了1103,早得有点离谱。星期二第一大节是C程序设计,通常没有人会早到,并且来上课的人数随着周数的递增而递减,如同一个完美的反函数。倒不是说我们班人人都是大师,文理贯通,不需要听这种电脑基础课。恰恰相反,我们在文科上学得越深入,理科思维就越薄弱,有时候简直弄不明白好好的程序里为什么套了一个又一个循环。
给我们上课的老师是精仪系的博士研究生,讲课从来不敢抬起头来,只是低头看讲义或者背对我们写板书。我们的教材是清华大学出版社最经典的计算机丛书之一《C程序设计》,据说销量有几十万册。可是,精仪系的博士讲书比卖书还快,320页十六开本的书在期中考试那一周就只剩下了52页。
该博士给我们上完第二节课时,我们已经哭笑不得了,知道再怎么认真听讲再怎么一丝不苟记笔记都无济于事了。从第三节课开始,C程序设计这门课上的人就一次比一次少。我们只关心一个问题:最后怎么考核。管他是笔试口试paper或者其他,天无绝人之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些都是经过了大一实践检验的亘古不变的真理。
我拣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来,开始写我的秋游感想。心中仿佛有万语千言,急不可耐地想要涌出。我的笔激动地在纸上摇曳,留下一行又一行蓝色的字迹。
教室里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个人,都是女生。铃响了,博士眼睛盯着讲义,面无表情地说: “时间到了,我们开始上课。今天……”
我埋头疾书,其他人也各干各的事情,没有人来打扰我。
写作是一剂灵丹妙药,我越写心中越轻松,仿佛心中久久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今天得以一吐为快了。我欲罢不能,索性在接下来的中国小说课上继续我的写作。
和C程序设计课相反,中国小说课人满为患。如果精仪系的博士上完课不马上离开教室,不知他看到前后如此鲜明的对比会作何感想。除了我们班的人齐刷刷地分布在教室的各个有利位置,外系的旁听生还见缝插针地占据了每个角落。这几节课都在讲《金瓶梅》,我相信,如果在主干道贴一个上课通告,我们的老师将会被邀请到可容纳几百人的东阶、西阶去讲课。
我略感愧疚,不时抬起头来听一会儿,以示我的奋笔疾书是在做笔记。不过我更多的是理直气壮,我又没有本事看到足本的《金瓶梅》,学文不是最忌讳脱离文本吗?所幸的是教授正陶醉在他自己的演讲声里,不会注意到角落里小小的一个我。
铃声响时,教授意犹未尽地摘下眼镜,轻轻擦拭着,说:“欲知详情,下回分解。”
同学们渐渐散去。我还留着一个尾巴没写,决定写完了再去食堂。
“怎么不去吃饭?”崔英杰经过我身边时站住了,扫了一眼我的稿子,说,“是在写秋游?”
我点头。“吃不下,索性写完了再去。”我说。
他在我旁边坐了下来,说:“我也想过会儿再吃。我等你吧!”他拿出一本王羲之的字帖,屏气翻阅,很庄重的神态。
我好奇地问: “怎么有兴致看帖了?练书法?”
“真是好东西!”他有些兴奋地扬了扬手中的字帖,说,“看了他的字才知道中国文化的精髓。能把一张便条都写成一副艺术品,这样的人才是深得文化与生活的趣味的。”
“那我要无地自容了。我一写文章就忘记了所有的书法规则,有的字连我自己都看不懂——你不介意吧?看我的手稿挺累人的。”我微笑地看着他,说。
他不语,还给我一个微笑。
写完最后一个字,我松了一口气,把笔放进笔袋,把稿子推向崔英杰: “懒得改了,你随便看吧。”
“好。”崔英杰一边理书包一边问,“去哪儿吃饭?”
“随便。”
“清华没有‘随便’这个食堂呀?”他装傻似的望着我,我不由笑出声来。
崔英杰去三教楼下拿了自行车,推着车和我并排走在主干道上。“我特别喜欢主干道两旁的树。每次我走在路上时,这两排树总留给我无限的伸展空间,仿佛它们还不止这么高,可以无穷尽地深入天空内部。”崔英杰抬头看着树梢,告诉我。
“北方的树似乎是一幅油画,不像南方的水彩画。这些树的线条干净利落,一点都不拖泥带水。树叶要么绿得惊心动魄,要么黄得绚烂瑰丽,似乎把死都做得同生一样动人,绝不输一丝排场。”我说。
到底都是学文的人。清华学生穿梭于主干道,能有闲情雅致对着主干道风花雪月的,大概只有我们几个了。理科生是宁可研究一下树叶的自由落体运动,或者这种树长长的拉丁文学名吧。不过,也多亏了这些理工科学生,他们撑起了今日的清华。1952年的院系调整摧毁了清华的人文学科,如今清华的盛名都是理工科的荣耀。我们这些学文的,不过是清华的边缘人物,竭力挣脱理工科无所不在的势力,自得其乐地诗词歌赋。
“安舟,你知不知道你有一颗特别敏锐细腻的心?It's a great gift!我特别爱听你形容周遭事物。”崔英杰有点兴奋,那神情就如同看到了一篇好文章。
我不习惯地耸耸肩。“要不我们去十食堂?”我忍不住提议。再往下走就只剩下十四和十五了,那两个食堂都是有名的“和尚食堂”,以鲜有女生而著称。
“好啊。”他似乎毫不在意在哪个食堂吃饭。
我们用书包占了座,然后去买饭。在清华,占座是一个必要的生存手段,到哪儿都行得通,食堂当然也不例外。我要了二两饭和一份冬瓜鸡块,坐下来等崔英杰。只见他拿着两杯饮料走来,说: “一杯芬达一杯可乐,你要哪个?”
“我不爱喝。”我见他不相信似的,又说,“真的不是和你客气,我不爱喝这些碳酸饮料,不健康。”
他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过了一会儿,他端来了饭和菜,把一袋牛奶放到我面前,说: “绝对健康,清华自产自销的。”
我只好谢过,心中暖暖的。
崔英杰一边啃着红烧猪蹄,一边说: “你看,你的菜都是风清月白的,恬淡之极。我的菜都是添油加醋的,浓艳之极。”
“淡蒸浓煮总相宜。”我篡改了苏大诗人的名句。我们心照不宣地笑了。
吃完午饭,我们走出十食堂,脚步缓缓的,颇有点欲说还休的味道。
“你,中午去哪儿?”崔英杰问。
“自习。”我脱口而出。一点半有课,我通常在自习教室里坐到一点一刻。
“那我也不回宿舍了,我们直接去三教吧。”他开锁,取车。
越临近冬天,阳光就愈发可爱: 明亮却不刺眼,温暖却不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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