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是会停止的,停滞在那些空白的等待里。思绪飘忽,想起很多年前在家乡监高考,作文是《假如记忆可以移植》。满场的学子如临大敌,只她一个若无其事,左顾右盼。发现一只碧绿的昆虫,硕大无比,在空寂的走廊里,触须轻轻地颤动。
陪她度过那个闷热明亮又空洞的夏日。
假期就要来了吧,想着找一个不热门的僻静小镇,租一间民居,最好有一口水井,有一个院落,还有树。静静地过,看书,教孩子认字,在无人认识的清晨里闲逛。尝试一下安妮喜欢的装束,棉布的旧裙或者仔裤。好好爱爱自己,孩子。
弟弟说,那就来北京吧,反正你一直没来过。新房子还没交楼,但可为她租房子。也是知道她愁郁,才如此体贴。可她不想去北京。那个从小在歌曲里“我爱北京天安门”的庄严的地方。是要有一颗端正的心才可去的。而且它也许震慑你,却不能给你平静与安慰。
每年放假,或远或近,学校都会组织一趟旅游,前年有两条线,一条是北京一条是厦门武夷山,她还是选择了武夷山。北京是一定要去的,从从容容。住上长长的日子,从层林尽染看到雪覆长城,从幽幽古巷看到宫墙春柳。一一品去。那种跟在导游小姐屁股后疲于奔命的走马观花,究竟不适宜。
也只是想想。
第四章 流言灰色
“我们曾经付出的一切,得不到任何救赎。”
似乎所有的灰色都要在这个夏季里抖落。沾满裙子。美丽在污秽中愈加诡异。原以为还有工作。她曾自豪地说只有工作是不会辜负你的。
——“在爱情与工作之间,我始终相信工作,只有工作是不会辜负你的。爱情太虚妄,虽然看起来很美,真相只是人体的一种有限期的化学反应。而工作是有意义的,它带给你的是实实在在的安稳的快乐。”她在网络上曾自信地说。
可还是谎言。用以欺骗一无所有的自己。当看到期末考试那个排名,一向骄傲的她冰冷冷地,瑟缩着走在不再飘落玉兰花的操场上。
空无一人。只有心的碎片在尖锐地碰响。
夕阳已不知去向。低矮的树丛拖着长长的影子在嘲弄着她。
夏热尚未褪去,刷着绿漆的球场热浪仍逼人而来。可她紧抱着双臂,一阵寒意从心底里涌了出来,又流进血液里,冻到指尖上。再也无法动弹。
她是世俗眼中的工作狂,因为还没有太大成就,所以称不上是女强人。
在工作上,她对自己有着很高的要求。其实没有太功利的目的,她承袭了母亲在纪律上自觉的苛刻。在别人眼中有着艺术质地的她一直令人诧异,为何不能做到潇洒疏懒,天马行空,不屑褒贬。
对自由的需索与工作的严谨,像是两种不能混合的液体,在彼此艰难地对峙,时而显现各自的力量。
从小到大,表面上她都很听话,虽然知道自己内心是不安分甚至叛逆的,行动却非常主流。也许已经知道是不同的,便渴望得到世界的肯定,渴望认同,在表扬和掌声中弱化内心深处的异类感,寻找一种妥当来缓和焦虑。
有时觉得自己应该是不重名利的。
做的事在旁人看来甚至是愚蠢的。
如果为利,途径是一目了然的。有为学生补习,竟月入上万的。如果为名为晋升,亦是有指向的。例如搞人际关系,倒如将有限精力放在可以增加硬件的种种举措中。
而她是没有目的的,忙忙碌碌,大事小事,殚精竭虑。自己的事却很少放在心上,进修本科的事一直懒洋洋的,什么时候集中学习什么时候考试全不去记,竟有几科因为错过考试时间要交昂贵的重修费,又有时因不想请假竟选择补考的。
看似是不计较的人。
其实还是俗气了,或者是另一种虚荣。或者某种能力的低下。当然还有对生存的臣服。
后来明白也许是故作洒脱,因为很少品尝失败的滋味。那些不管有没有实质性好处的成功,大大小小,成为诱惑她的一直进取的鱼饵。在并没有太多期待的人世里,成为证明自己的小小凭证。又带给自己模模糊糊不清晰的对明天的希冀。因此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狂热、与报酬不对等的付出。
终归证明是愚蠢的。
她肆意地流泪。不以为耻。
内心却是难堪。
早些年工作时很少想过这是谋生。思维停留在学生时期。
一味要强。一味尽善尽美,不管是否合理。不衡量得失。
“我要上公开课,快帮我设计课件。”他义不容辞地设计,咨询她的意见。稍有迟缓,便遭到她的暴风骤雨。虽然是女子式的任性与娇嗔。仍是尖利的。张牙舞爪。
“我要准备明天的比赛,煮饭早点,清场,别打扰我。”一下班,妈妈喜滋滋迎上来,便看到她决绝的手势。老人如奉圣旨,屏气蹑脚,只差没将做好的饭托到面前喂她。
“没见我正在工作吗……”一点声响,便烦躁不安。
参加比赛的时候他有空便会来,坐在阶梯教室里。带着眼镜温文稳重的他默不作声,与其他男老师无异。她便挥洒自如,做出一幅知性女子的循循善诱,朗读又动听。配乐。掌声四起。却知道是做秀。寻常的课堂是功利的,没有太多对人心的关照。每天都面对着同样的人,事,方式便会机械,简单,直接。
母亲说她是家中的女王。却又纵容。“工作重要,怪不得她的。”
而他亦不觉得不妥。一味宠着她。
那份并无丰厚报酬的工作竟是要搭上一家人进去的。最鼎盛时期,家里有三个老人在照料着。又噤若寒蝉,不敢触怒她。
“得第一名吗?好好好。”母亲笑得合不拢嘴的。像当年她递成绩单时的表情。
又不会问她有什么奖励。半点现实不起来。
这样单纯的女人养育的女儿,如何势利起来。还是理想主义了。幼稚地为某种冠冕堂皇的理由燃烧生命。“务实,创新,奉献”,办公室墙上的标语鲜红触目。
他也是喜欢看她成功的。虽然也不知道那些巨大的付出后的意义。
更不知道一切离散已潜伏。在那些正面积极的表象下。
那时,她一笑,整个家就明媚起来。
对领导又是清高的。断不愿谄笑。遇到不公时,又会直奔领导办公室拍桌子。
有时又像愤青,针贬时弊,痛心疾首,一幅很有社会责任感的样子。
她知道她内心没有外表那样活得起劲。硬朗。执着。
她是易动摇,轻妥协的。
甚至消极。悲观。
也许一转头,就要放下。做出截然不同的姿态来。
坐在操场的玉兰花树下。那儿横卧着几根大圆木,是扩建操场的时候伐下的。
教学楼后便是小小的山,却是方圆屈指可数的耸起了。那郁郁葱葱的绿,竟是成林的。公园没有受太多关注修剪,林木都原生态地随意生长着,野草藤蔓挂满枝丫。只觉寂静,但偶有惊动,成群的鸟雀飞出,鸣叫,在天上回旋后俯冲入林,亦是可观。
学校是原先老镇上的中心小学旧址,最先是梁姓祠堂,几经易主,做过中学,小学,直至这两年数校整合,才又成为她们大校的一个校区。
周边是城中村。
又有古老的河涌。挂着龙舟的神社。散落着几间有着大拱券的白墙黑瓦南粤民居。原是珠三角的水乡。
很多个早上,开着摩托车,爬上那些已铺上水泥的圆拱石桥,习惯瞥一眼石桥下的黑绿的河水。两岸紫荆花开得灿烂,古旧的人家,窗口开处,哗地倒出一盆水来。水面荡漾,竟以为是江南。或者丽江。城市发展太快,外面的世界日夜变着妆容。这儿似是被遗忘了。或者是被时光凝固了。
她很早就去学校了。除了两旁卖包子的小推车。一路尽是清风。
喜欢第一个到校。放下车。呼吸着山那湿润的清凉。开始一天的工作。第一个打开教室门,摊开课本,与三三两两到校的孩子一起晨读。圈圈画画,沉思暇想。自觉浪漫。
开始并不知道是要招怨恨的。
“图什么呢?”
“搞坏规矩了。”
“自己睡不着别去学校啊,有病啊。”
“你瞧,很快领导就要求我们也这么早来了。”
……
那是后来才知道的。
不以为然。
小时候也喜欢很早到校。也喜欢在路上的种种乐趣。临江的老街,一路的骑楼,即便下雨也是不愁的。又喜欢钻出码头去,沿江岸走。看看冬日江水清浅,船民的住家,是一艘艘不再起航的船,晾着各色的衣服。巨大的绳榄固定着,纵横交错。脚下沾满沙子。江风腥冷。
走不多远找个码头窜上去,学校大概就到了。虽是县城的小学,却挺有特色,一进门是弯弯的金水桥,有小小的荷塘,旁边是水泥砌的游泳池。又有参天的树,榕树桉树黄柏。教学楼后有老师的菜圃。黄的菜花绿的叶子,白的蛾子有一阵没一阵地飞着。一个人无论端坐哪里,都可引发一阵暇想。
孩童式的浪漫。
那种思维方式从没有变过。活在内心里。别样的世界。
可是已是成人。
活在太多的审视中。
仿佛在与痛楚赛跑。离期末考还有一段时间的时候,每天更加拼命埋首工作,写着道貌岸然的工作总结,甚至那些考完试才要求交的各色档案。同事们都惊诧她的工作“激情”;觉得与能力无关,因为这几近一种疯狂。
她终于把一切工作完成,剩下是与学生相对消磨时光。
她要赶在不可预知的崩溃到来之前把一切完成。
说到底,还是个有着强烈责任心的人,除了对待自己。很尊重这个世上的各种规则,在生活的正面,她是积极而自信的,没有人看到她背后的疯糜。
一个学期的晨出暮归。又带了大迭的作文本改至深夜。为了提高学生成绩,又额外出了很多资料。家的里打印机竟成了学校办公用品,一天到晚吃力地吞吐着。
像只蚂蚁,爬行在如山的障碍中。始终坚定,有条不紊,自信,汗水能浇灌出花朵来。
却是徒劳。
成绩残酷地提醒着她。孩子疲惫的目光又在批判着她。也许,自己只是一个空有一腔热望,却失败的老师。没有美感与爱的教育。勤勉,只是残酷的代名词。对人对己均如此。
回到家便哭了,隐忍地默默垂泪。卧室的窗户紧闭,紫色的窗帷透不进落日的恢宏。
像个倔强的孩子。拿着已散架的玩具。回复不到原样。又强求着。
趴在床上。
“别看得太重了。”他坐来在身边,抚着她的头。
“总是这样要强。”
“你是出色的,大家都知道。”
“你没有偷懒,问心无愧,何必为难自己。”
“对不起,不能给你安稳,解你焦虑。还……”
……
她仍是不作声,他叹叹气,走开了,又把房门掩上。
遂放声大哭。
其实从来没有安全感。属兔,易受惊,总焦虑,为不可名状存在的危险。所以兔是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