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仍是不作声,他叹叹气,走开了,又把房门掩上。
遂放声大哭。
其实从来没有安全感。属兔,易受惊,总焦虑,为不可名状存在的危险。所以兔是要有三窟的,多处的逃避所,安顿脆弱的灵魂。若是只退守一隅,再无寄存,那姿态便要凛然起来,微弱,无助,冷然等待,知道也只是一劫。
路边,丛林,草地,白亮一闪而过。如箭似光,与时日光阴赛跑,多是盲目,没有算计。
仓皇,却维持洁净。
静若处子,端坐时,温良娴雅。细看,目光却是警惕的,随时要离开。
红的眼圈,永远的刺痛。无须泪的提示。
结伙嬉闹终究是短暂。莫辨雌雄只因知道最终只有孑然。
不刻意柔美,相伴欢喜过,记忆中留下芳草的芬芳。
逃遁是永远的主题,生存的唯一方式。
婚姻的不如意,可以躲到工作里。工作又失意,还可以逃到哪里。
像是没有窟的兔子。在敞开没有隐蔽的平川上狂奔。绝望。疲惫。等候最后一击。倒地。远处残阳如血。
很晚才洗澡。像是被抽空一般。繁重的工作是要告一段落了,只剩下些整理档案事务的工作。便可以漫不经心起来。没有分秒必争的紧迫。
没有开浴室的灯。黑暗中可看到玻璃窗透进的霓虹闪烁。
一色的白。当眼睛适应了夜的黑时便可清楚地看到浴室的四壁,莹洁。
躯体便融化在这黑暗中。子宫般安全洁净。
如果说过去的狂热是一种天性的挥发,那么后来她一个人独立支撑家庭的时候则是一种下意识的自我鞭挞了。当一切看不到希望,当所有的明天都要她来兑现时,无法把握尺度,弦紧绷,轻触,已是尖响,弓在余震中战栗。
疯狂的工作背后是无所依附的惶恐,如果不是为了支持他创业,她如何神经质至此。他也是明白的。也心疼。可是人终究是要奔向快乐的。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原则并不适合于他。
而他是要撇下这一切不管了。
流言终是来了。
“她丈夫外边有个女人……”
“一定是她水性杨花,所以男方不甘心。”
“就懂得工作,哦,谁受得了啊。”
“听说你要离婚了。”——有跑过来直接问的。
又有人怜悯地看着她,拍着她的肩头。
更多的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议论,见她来了,又急急散开,但话的末梢却是清楚地传过来了。
不想去追究它的源头。原本就是一个没有机心的人。但那些漂来荡去的泡沫,不管属不属于她,都暧昧地围在她的身旁。令人窒息。
便坐在教室里不再回办公室。独处也许是防止受伤的硬壳。
教室后有个小室,放着些许杂物,一张临时办公桌。也有一扇窗。新学期换来这间教室时,走进小室,几分惊喜。因为窗外正对着一壁山崖,浅灰的石壁似刀削斧劈,竟有马远山水的意境。山涧耸立的绿树,四处攀延的藤蔓,各种不知名的植物在人迹无法至的地方努力地生存。
凉风带着山林的味道沁入肺腑。城里称得上山的只是些小土坡,而即使小土坡也是寥寥无几的。她竟独自占据这一片清凉。黑白相间的小鸟静驻在窗前的枝丫上,大胆地看着她。忽而又箭般飞远,消失了。只剩下那枝叶在无依地摇晃。
放学了,这里更显清净。她却像十几年前的那个小女孩,倔强; 固执,带着受伤后的僵硬。
如果是一匹马,她会嘶鸣,会狂奔,在雪原上喷着热气。
如果是瀑,她会惊天动地,纵身一跃。
或许像那只有着美丽羽翼的小鸟,直击云天,义无反顾。
没有美丽的故事,在这个社会里。本来与他是很平和的,相视还可以温暖地笑。还可以牵手,走在公园里,在西餐馆里吃饭。
但在别人的眼里,嘴里,都有了臆想的情节。断然,而且简单,粗暴,极为干脆利落的猜测。
最后是想当然的结论。
生命是那么微妙的事,生活是那样千丝万缕,得失对错是那样说不清道不明,两个人的相对又有那么多的开心或无奈。冷暖自知。可是,当你是一个社会的人,你就丧失了属于自己的世界。那些庸俗不堪的尘世的标准在时刻丈量着你,在听到的那一刻,她承认,她绝望了。
一向淡然的她忽然感觉绝望了。
在爱情和婚姻里,所有的伤害疼痛都可以是优雅的。可是在社会里不。或怜悯或鄙夷,或幸灾乐祸或落井下石。你也许并不狼狈,可是你的故事成全了别人的快感。
在同样也是逼仄的人世里,无数阴暗的嘴唇,像嗜血的兽,咀嚼着风中的想象的腥味。饥饿着,又自慰着。
更加明白安妮宝贝笔下的那些行走的灵魂,那些不愿妥协的身影。光着脚穿的球鞋,男式的风衣。行走在尘世的规则之外。舍弃安稳。那些抽着烟似乎虚空的心,那些也许最后弥散在浴缸里的血。
不被牵绊与制服的躯体。
孤独的人便热衷与死亡对话。没有畏惧。
“归去吧。”
“黑暗安全的处所。”
“没有伤痛。” 似是一种诱惑。
“伤痛是活着的代价。”显浅的领悟已足够。
……
只有直面死亡,尝试走在时间的末端,才可战胜一些困惑,让自己暂且喘过气来。
屏着气行走在时光里。每一步都是刀锋浪尖。
一天不曾慢半点也不曾快半刻,面无表情地过去了。她昂着头挺着肩走出校门,胸腔里那口气忽然就泻了下来,脚步浮虚,天地皆变色。
推开家门的时候,他惊诧地看到她面如土色。
“怎么啦?”她漠然地推开他,跌坐在沙发上。半晌无语。
后来他到阳台抽烟去了。
孩子在书房里折飞机,撕得一地的纸。
暮色愈浓,天索性黑了下来。
“我走了。你照顾好孩子。”什么也不带,她推门走了。
站在车站的候车室里,看人流如鲫。有男女相拥而别的,又有坐在椅子上执手相看无语的。行色匆匆的孤客,又对着手机反复交待着。
只她。无牵无挂。
甚至不知道要去何方。
“去哪?”售票员漫不经心地问。
“去哪!!”见她不答,后面又有一排长龙,那二十多岁的女孩尖声厉问。
“哦,那就……广州吧。”
在说出广州的时候她长长松了一口气。
也许潜意识里,那里有个家。温暖的,所有的灾难都会到此止步。强大的,所有的困惑都可迎刃而解。
那样熟悉的路。
有段日子不走了。自从说离婚,便不好再去。
他妈妈知道了气得发抖。姐姐哥哥则说,放心,家永远都为你敞开。又教她如何对付他。一家人都是疼她的。
“他是软弱的,只要你冷然对他,不许再回来,他会受不了回来的。”
“经济要制裁他,家里存折密码要换,没有钱,那女孩子自然会离开他。”
……
只是点头。
后来电话也不敢多打了。知道他们为难。
那是他们的弟弟,再如何,仍是血浓于水。如果有一天真成陌路,弟弟仍是弟弟,而她,只是女儿的妈妈罢了。亲近与疏冷,一念之间。人情,脆弱如纸。
她是不会使用技巧的,当然不是不懂。对待男人,从来真实。聪慧的她如何不知道应该娇柔,低垂着头,如风中的莲,楚楚动人,男人就要跑过来接过一切重担的。如何不知道应该装出一幅无知的样子满足男人的虚荣心。又知道对待入侵者的种种妙计,在心理上如何折磨,离间,绥靖,达到不战而胜的目的。
仍是展示真我。接受真我。以及由此带来的一切惩罚和苦难。
依赖手段,终究不会快乐。内心是高傲的。
虽然痛苦,却愿意高贵地滴血。
重回广州的家,那个不是她的家的家,
地铁一如既往熟悉,坑口,公园前,晓港,中大。末班了。车上人很少。
等车来时,用最后的理智,打了个电话请假。
“哦,是的,约了教授看病。是的,那份表格回来再交。谢谢。”
从小到大,她都是学校的优生,工作后,一直罩着各种荣誉的光环。
可她竟逃学了,在无数个循规蹈矩的日子后。
地铁在城市地层深处的黑暗中奔驰,像是钻进了某些内核。她在车窗的反射里,看到一个女子,纹丝不动。还穿着白天上班的套裙。木偶般。没有生命的提线。
中大西门。
仰头便看到了高楼上的家。
夜已深,他们都睡了。
她带着旅途的疲惫,往白色的皮沙发上深陷。没有行囊,只是想来,就来了。家人推开横断的木拉门,探头问,
“来了。”
“嗯”,不再言语。
泪水纵横驰骋。窗外是广州的夜,珠江畔的楼丛如水晶般剔透,灯火,寂寥。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要来。一种莫名的驱使,一种迷惘的探寻。
他姐姐却是病了。
“要喝水。”在房里轻唤。
姐夫调好水温,小心翼翼端来。伸手在姐额上反复探着。又掖了掖被子。
房里开了空调,凉凉的气一股股从敞开的推拉门里溢出。
她微微打了个颤。脸上的纵横阑干,竟如冰凝结。
“爸爸,快来,我害怕。”扬扬哥哥在另一个房里嚷道。
“就来就来。乖啊。”姐夫连忙应着。
“洗澡睡吧,别想太多。”姐夫拿了水杯出来,在黑暗中凝视她。透着疲惫。但目光却是温暖的。
泪水再次决堤。
窗外,城市的灯光像一个隆重而虚假的布景。有雷电轰鸣,一闪一闪的白光从黑的天幕泻下。那些或黄或绿被灯光虚饰得庄严洁净的楼丛瞬间发白。
像是漫画里惊悚后的一张张脸。
她对家人谎称来开会。
第二天,清冷干洁的家只剩下她一个人,都去上班了。她双手插在牛仔裤兜里,在学校里乱转,每一处都触目惊心。
走出西门,干脆到学而优书店里闲逛。
那个先进党员,那个巾帼妇女,那个教书育人先进,那个……
像个顽劣的差生,头发凌乱,没有擦防晒霜。
没有罪恶感。
她拖着难以言述的伤痛走在路上,像那只落水的骄傲的孔雀拖着湿漉漉沉重的伤悲。
每一步都抖落亮晶晶的碎片,扎伤一幅幅匍匐在脚下的过往。
学而优狭长的过道清冷,早上,没有什么人看书。她陷入文字的泥淖中。
她不该再看安妮宝贝的书,可是她却把它们夹在腋下,一本又一本,贪婪的。还有安意如,还有杜拉斯,还有年少时喜欢过的席幕容,看它是因为爱惜自己远去的年少。
还发现亦舒的,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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