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从未见过他这样笑过——完全舒展开的弧度里,是一种逃离般的轻松。
“怎么忽然想到……去欧洲?”来得太快的消息总觉得有点不真实,而且这次的决定,南凌事先居然丝毫没有和我商量的意思。
“你不是一直很想去希腊看看雅典卫城吗?伊瑞克提翁神庙的女身柱式,爱琴海的落日,还有雅典娜的黄金盾牌……”他一口气说到这里,眼看得不到我的回应,声音忽然有些不安:“卓越,是不是这个决定太仓促让你不高兴?如果你想去别的地方,机票也可以重买……”
“当然不是!”我在他腮边一吻,把机票接到了手里:“只要是和你在一起,全世界哪里都好。只是……我本以为你会乘这个假期先回家乡看看。毕竟从我们离开时算起,都已经好几年没有回去过了。想一想,那里的枫树差不多也该完全长大了,总是很怀念他们在深秋的时候满树红叶的样子……”
南凌的笑容片刻间变得有点发硬。
“我们先吃饭吧……”他从我身边侧过向饭桌走去,竟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却有种微妙的氛围由此荡漾开去。不约而同地沉默,除了汤匙和瓷碗偶尔相撞的声音之外,竟是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
我闷头喝了几头汤,还是决定打破僵局。
“基地这次怎么这么慷慨舍得放你的假?你走这一年,大部分项目估计都只能停在原地了吧。”虽然这是句大实话,我还是为自己口气中刻意谄媚地成分小小地自我唾弃了一把。
“恩……”他把筷子停下,眉目之间有显而易见的忧虑:“虽然大部分工作按照我留下的资料和计划说明不至于有太大变故,但有些实验刚刚才起步而已,连我自己都完全没有把握……看来还真的只能停在那里!”
“这其中也包括……人造人的实验课题?”
几乎是脱口而出的句子,其中探究的意味连我自己也吃了一惊。
干吗这么介意这个?对于南凌的工作,我向来不会太多过问的。
只因为旁人几句不着边际的话,和一堆来历不明的床单T恤,就开始让我也跟着不正常了吗?
自嘲地笑了笑,眼看南凌有些嘴唇紧抿的模样,准备就此忽略掉这个问题。
“我们的行程其实可以先从意大利开始……”把眼前的汤盏推开,想先在桌上勾勒一下行程的路线,下一秒,手腕却被南凌紧紧地箍住了。
“尉典……尉典他到底还给你说了些什么!”
过急的力道将餐桌边缘的陶瓷汤匙斜斜地震了出去,落地的时候非常清脆地“咣当”一声。
我心下一跳,反手轻轻地握住他冰凉地手指:“南凌?”
他促声呼吸着,脸颊异常地苍白,紧琐的眉头象是在思考什么为难之极的事。
“对不起,我没有要探究的意思!”绕到他身边,我搂了搂他的肩膀,想安抚一下他此刻激动的情绪,口里说着话,心里不禁也有几分自责。
基地里面的实验项目本就是相当的机密,我虽然常常会和南凌合作,进行一些项目的后期分析和检测工作,但某些最新技术的核心内容,我也是无权过问的。只是彼此的亲昵关系之下,他并不会刻意向我隐瞒什么,而以我的个性,对那些复杂的课题也并没有太大兴趣,这样的尴尬从共事以来,真是从未发生过。
所以南凌这样的反应,的确让我吃了一惊。
我的印象中,他从来不是会如此激动的人。
更让我疑惑的是,刚才南凌失态之下的那个句子……似乎基地里的人造人实验课题也和尉典搭上了关系?
“卓越,你别瞒我!”他闭了闭眼睛,象是要从激动地情绪中镇定了下来:“我知道尉典一定跟你说了些什么,不然你不会这么……这么关心这个课题。”
就随口问了一句而已,我有很关心吗?
不知道这个课题究竟涉及了怎样的秘密,竟让南凌敏感到这个地步。
“尉典他……”不想和南凌之间为了这种事情而有什么不愉快,我耸了耸肩就准备和盘托出,才出口几个字,却忽然想起酒会上那意味深长的叮嘱:“这次的合作,我希望易先生能够替我保密……即使是对叶先生。”
只怪我当时抽风,完全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居然会莫名其妙地点了个头。
犹豫了一下,想了个折中的方法,伸手朝墙边那堆成一团的布料指了指:“尉典好象对智能生物机械工程的课题比较感兴趣,这是他今天寄给我的东西,我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没说他的目的是让我参与人造人检测,现在这句我也没说谎——我的确不知道那堆东西除了让我头疼得厉害外,能对智能生物机械研究起什么作用。
南凌顺着我的指向朝那堆布料走去,表情从疑惑渐渐变为震惊。
“怎,怎么会?”他的喃喃自语中竟还夹杂着一丝恐惧,象是见到了什么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南凌?”
“卓越,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扔了好不好?全部扔掉!”
“哦。”
南凌突如其来的仓皇让我也顾不上太多,蹲下身子想把那些东西收拾起来。
“不,卓越你不要碰!让我来!我来扔……”
他忽然想到什么一般抢先一步到我身前,迅速地把所有的布料抱在了怀里。
我简直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无数的疑团折磨了我一晚上,好几次话到嘴边,最终还是忍住没有问出口。
南凌的个性我清楚,除非他自愿,不然一个字也逼不出口。
只是我从未想过这样的处境有一天会落在我身上,我一直都有自信我们之间无须任何秘密。
偷眼看了看他瘦削的侧脸——苍白的模样竟是再也无法内心的疲惫。
有什么东西只在片刻之间就可以把他逼到如此地步?
“南凌,早点睡好不好?毕竟你的假期也是从下周才正式开始,明天还要早起!”迈不进他的世界,无从下手的安慰,只好劝他早些休息。
“恩……”他被我半拖着上床,满腹心事地合上了眼睛。
“做个好梦!”在他唇上一吻,我把灯拉上了。
“卓越……”
恩?
“卓越……”
谁在叫我?
空茫茫的世界里,连绵不断的声音却如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是你在叫我吗?”
又是那双黑色的眼睛,深深地看着我,这次的距离,离我很近很近。近到——我甚至可以从明亮的瞳孔里,看到自己身影。
“你终于愿意和我说话了吗?”我牢牢地盯着它,不想放过其中的任何一点变化。
瞳孔的部分紧缩了一下。
没来由的紧张,让我把靠近的脚步放得小心翼翼。
这一次……这一次我一定要看清你!
太过专注地凝视,让它没有注意到我的举动,只是漫着越来越多的温柔。
已经……差不多了!
我的双手重重地搂了过去。
“喀嚓”一声,有什么东西撕裂在我的手中,黑色的眼睛瞬间消失了。
我把手中的东西平铺在眼前——被南凌扔掉的那件T恤旧旧的一角,傻傻的狗头在冲着我笑。
“啊……”伸手抓了个空,才骤然从梦中醒来。
神思恍惚外加口干舌燥——看来梦中那几嗓子看来也不是白喊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又吵到了南凌。
用手朝身边探了探,居然摸了个空。
恩?难道是被我的梦话吵到无法忍耐去另一间房睡了吗?
低头想了想,披衣站了起来——无论如何,我现在需要一杯水凉爽一下,无论是一身汗湿的身体,还是尚未平复的神经。
冰箱就在客厅左边靠阳台的位置,借着朦朦胧胧的月光,我也懒得开灯,直接赤着脚走了过去。
冻透了的冰水一口气灌到肚子里,舒爽的感觉从脚趾一直窜到头顶。
好了,这下可以安安稳稳地睡完后半夜了。
心满意足的把冰箱门关上,顺便轻扫了一下阳台外夜半霓红的风景。
然后我听到了有男人拼命压抑着却越来越激动的说话。
准确的说——是阳台上南凌凑在手机边讲电话的声音。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参杂着瑟缩的质问,连声音都是抖的:“他的那些东西,你明明说全都处理了,为什么还会寄过来,出现在这里?”
那些东西……我能明白南凌在指什么,可是他口中的那个“他”?
不知道电话那头说了句什么,南凌半晌没有回音。
“你,你卑鄙!”很重地一阵喘息后,他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这个句子。
猛烈地笑声从手机的那头肆无忌惮地传了过来,连我也能听得清晰。
南凌把电话捧在手里,身子蜷坐在地上,疲倦到极点的神色,似已无能为力。
有怎么样为难的事情,要他以这样的方式来解决?
或者,我该好好和他谈谈。即使帮不上忙,也能让他知道我一直会在身边陪着他。
深吸一口气,我准备上前。
“尉典……尉典我求求你,算我求你好不好?放过他吧!我求你放了他……”再也无法伪饰坚强的句子,一串的泪水从南凌眼中崩溃般落下。
相处十多年,我从未见过他哭。
在我心中,叶南凌这样被神灵所眷顾的孩子又怎么会哭?
可此刻更让我震惊是从他嘴里说出的句子。
尉典?尉典?
他们居然认识?而且熟识到足以……达成某项秘密?
“我毁了他最重要的那个人造人,我和他都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尉典……我只求你把卓越留给我!你要我做的东西,我全部,全部听你的……所以我求你……尉典我求你!”
月光下的南凌,将头埋在双膝之间,拼命压抑着毫无声息地哭泣。
在这么温柔的夜色下看这种景象真是很残忍的一件事情。
我很惊诧我竟然也能原地站着就这样一直怔怔地看下去。
“我毁了他最重要的那个人造人……”
“我和他都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南凌,你知道你都在说些什么吗?
摊开手掌,月光漫过来的影子拼不成完整的形状。
就好象刚才梦中的那块碎布重新被拽在了手中。
我想,大概是到了要去见一见尉典的时候了。
第三章
密闭的电梯迅速升向这个城市中最高建筑物的顶层,隐约的失重感让我一阵阵的眩晕。
从近百米的高度隔着透明的玻璃窗向下看去,整个城市象是就匍匐在脚下一般。
轻质的装饰材料和明暗交错的霓虹让这里变成漂浮在天与地之间的一座宫殿,它的主人可以高高在上的俯视众生。
“这里的感觉……怎么样?” 在窗边站了很久,尉典才轻轻将玻璃拉上。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发衬着嚣傲的笑容,半眯着眼睛看向我,很惬意的样子。
对我的忽然到访他竟是毫不惊诧,仿佛一切都早已在他的意料之中。
“易先生不说话,看来是不喜欢这里了。”他在我沉默的间隙走到房间左侧的吧台上倒了一杯酒,笑容不变地递到我的手里:“那我给易先生寄的那些东西呢?想必你应该会喜欢的。”
有些呼之欲出的秘密,就在藏在他咄咄避人的口气里。
我把酒接过来,一口气全部灌了进去。
“你为什么找上我?”一杯酒的温度而已,盖过了所有的犹豫,我的思维开始前所未有的清晰。
“因为在智能生物机械工程方面,易先生你有第一流的检测能力。”
“我想你没有必要再和我说这种理由了吧……”我打断他,目光四下看了看:“尤其,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而已。”
他挑起下巴探究似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