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谁?田建设?不可能。他根本就不知道小乖生病的事。格格的先生菜包子,更不可能了,她都没给他们打电话。
男人?
田建设也在医院的急诊部,陪一位住他那儿的新移民看病。
“哎哟,哎哟。”这位单身男性新移民,因为想家,因为没有亲人在身边,格外夸张地哼哼着,算是自己待见自己吧。
其实护士已经给他初诊过了,感冒,死不了。
大门突然被撞开,一行人推着移动担架冲了进来,跟着进来的还有哭得梨花带雨般的柳香香。
田建设一步蹿上去抓住柳香香:“出什么事啦?”
柳香香甩开他,跟着急救担架直接进了里面的病房。
在医院急诊病房里,小乖已经沉沉地睡着了。守在她旁边的柳香香筋疲力尽,近于虚脱,她没有力气再控制自己了,她哭了。没有声音地,痛快地流着泪。在这静静的病房里,她由着自己哭着,哭得手和脚都麻木了,还在哭。她早就想这么哭一场了。她不是那种很坚强的女人,从小就习惯被男孩子们呵护着,结婚以后又被谢明宠爱着,她的生活中缺乏让她变成女强人的机会。到多伦多的当天晚上谢明没有来电话,她就委屈得想哭。谢明该回来的那天没有回来,她想号啕大哭。可是她都忍住了,因为她不想让小乖听见或者看出她哭过,她要给她安全感,让她不要因为爸爸的不回家,感到恐慌和自卑。还因为,谢明不在,没有一个可以让她畅快淋漓痛哭一场的怀抱。现在她终于忍不住了,哭,哭他个淋漓尽致,天昏地暗。
有人走到她的身边,她抬起头,满脸都是泪。是田建设。
“对不起。”田建设说。
对不起什么?是他在电话里说的话,还是他打断了她的哭?
她仔细地抹去了脸上的泪水,然后很严肃地问他:“田建设,你跟我说实话,谢明不回家跟你有关系吗?”
一口气堵到田建设的嗓子眼里,他硬给咽了回去,平静地说:“没有。是你让警察调查我的?”
“不是,是丹纽,那个侦探。”
“想听实话吗?”
柳香香点点头。
“我觉得你先生的失踪是他自己安排的。”
“原因?”柳香香想到那笔买房的款项。
“也许有了别的女人。”
“那为什么还把我们接来?”
“为了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抛妻别子的人还谈什么良心?”
“现在的社会风气不就是这样的吗,女人重财,男人重色。婚姻都是权益的交换。你是他元配?”
“那当然了。你以为我是二奶呢,要是二奶就活该了。”
“那这事就没法解释了。你不是看见了,连警察都没招儿了,只能来管管我,不许这不许那的。”
十月二十三日,星期六,她们到多伦多第十七天了。
小乖高烧退了,格格把她们从医院里接了出来。格格说她弟弟要结婚,她星期一回国,去两周,问柳香香能不能帮她代代课。
“我知道现在跟你要求这个有点铁石心肠,可是我不是信得过你吗。再说了,你天天这么待在家里想谢明,哪天还不疯了?”
“我已经疯了,你没看出来?你表弟结婚你还回去?”
“谁说表弟了,我弟弟。”
“他不是都结过两次婚了吗?”
“谁规定的,只能结两次婚?他选择结婚,说明他还愿意承担责任,所以我当姐姐的就得给他捧场。别管他了,我把小乖带回去吧,现在这种状态对孩子不好。”
“我怎么跟家里解释啊?”
“你还没跟家里说谢明的事?”
“不能说,他们还不得急死。”
“那就说想让孩子多学点中文。”
迷失在多伦多 第十一章
十月二十五日,星期一,是她们到多伦多的第十九天,也是柳香香要把小乖送上飞机回北京的日子。
从下了车,柳香香就一直抱着小乖。
“妈妈,是因为爸爸不回家你才送我回北京吗?”
“嗯?”
“爸爸不回家是因为我不乖吗?”
“不是。”
在安检口,柳香香抱着小乖不撒手,一个劲儿地亲她的小脸蛋。格格拉着小乖的手和她说:“到点了,香香。”
瘦瘦的菜包子也拍着柳香香的肩:“很快就回来了。”
“妈妈,你要舍不得我,我就别走了吧?”
柳香香蹲在小乖面前,抚摸着她的小手,半天才说:“还记得怎么跟姥姥姥爷说吗?”
“记着,妈妈爸爸让我回来学中文。那爷爷奶奶要问我呢?”
“也这么说吧。”
小乖想了一会儿忽然说:“妈妈,我不想让同学知道爸爸不回家的事,他们该以为爸爸不要咱们了呢。”
“那就别告诉他们。”
“假装爸爸没有不回家行吗?”
柳香香点点头。
看着小乖和格格消失在安全门里面了,柳香香才跟着菜包子往外走。菜包子绝对属于男人中的二等残废的级别,一米七二的个子,瘦得总让人对他心生怜悯。当时他是生靠执著把格格擒到手的,惹得格格的几个护花使者差点没跟他动手。
他很知冷知热地挽住柳香香的腰:“还要去哪儿?我可以送你去。”
“回家。”
“行,晚上能来上课吧?”
“嗯。”
“那我来接你。”
因为小乖生病的事,田建设对柳香香有歉意。所以他主动打听到和谢明在一起住过的邵宏宇,就是上次他和柳香香去他家,只看到一座烧成残垣断壁的房子的那位,还活着。他也打听到了他所在的医院。他给柳香香打电话,试了几次都没人接,又上哪儿去了?
午饭后,他帮一家新移民搬完家,正好路过柳香香家。他想下午也没事儿,如果柳香香愿意,他马上就可以带她去医院看看邵宏宇,也许能找到一点线索,起码要是知道谢明另有所爱,柳香香也就死心了。
按了几下门铃,都没人应门。他准备走了,才注意到门开着一条儿小缝,他轻轻地一推,门开了。
“柳香香,是我,你怎么不锁门啊?”他往里探着头。
“柳香香,柳香香,是我,田建设,我找到那个邵宏宇了。”他朝屋里叫着,没人答应他。
“对不起,我进来了?”他往里走着。
在客厅的茶几下面,他看见了一只手,一动不动地放在地毯上。
“柳香香!”他冲了过去,看见柳香香靠着沙发坐在地毯上,头往前深深地垂着。“她死了!”这个想法像电一样激得田建设抱住不省人事的柳香香拼命地摇着:“柳香香!柳香香!”这时他看见倒在地毯上的一个空酒瓶子。
她醉了,还是自杀了?他是不是应该赶紧撤啊?现在撤也脱不了干系。柳香香你这不是害我吗?
他拨“911”,几分钟后救护车就到了。到医院化验,洗胃一通折腾,最后确诊只是喝醉了。
这时柳香香也醒了,很衰弱的样子问田建设:“我怎么到这儿来了?”
“能不能爱惜点自己呀?”看来他有点上钩,“你要真出事了,警察那儿我可就说不清了。”
“对不起,我没想那么多。我就想把自己灌醉好舒服会儿。”她轻轻地摸着田建设放在床边的手说。
柳香香执意要去上课,因为她已经答应格格了,也答应菜包子了。
“打个电话请个假吧?”
“不行,人家小孩都来了。”
“你这样子能教吗?”
“我一跳起舞来就精神了。”
田建设送她过去,又坐在车里等着她。秋雨如哭似泣地打在他的车窗上,一片黄色的落叶贴在玻璃上,又坠了下去。他全部身心都在享受着多少年来都没有过的内心的平静。
接到大学入学通知书的那一刻,他的心也曾这样平静过。这平静延续了他的大学四年。他知道,平静是他对生活,对自己的一种满足。直到毕业分配时,把他到研究单位的名额,给了一位走后门的同学,他没法平静了。大学好了三年的女朋友跟他吹了。都准备结婚了,他的当护士的未婚妻又跟一开饭馆的小老板跑了。到了加拿大,跟他同床异梦的端盘子的女孩,天天做梦想傍大款,又一次伤害了他。他的心里充满了“不平”,没有给“平静”留下一点空间。
如果说他远离职业竞争,和女人只有“性”关系,不谈“爱”,摆出一副玩世不恭,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姿态,是在刻意寻求一份“平静”,那他知道,他没有找到。
现在“平静”竟无任何征兆地,毫无理由地飘落在他的心上。为什么呢?被警察监控着,险些又被推进冤假错案的旋涡,他却能感受到一份珍贵的平静。
把柳香香送到家门口,她给他钱的时候,他说:“不要。”
“怎么了?不想管我的事了?”
“就是不想要了。”
“想明白了,过期作废。到时候别后悔,我可不会因为你不要钱就不呼你。”
田建设笑了。
一进门,屋子里那种绝望得难以化开的气氛就向柳香香无情地压了过来。她背靠着门站着,然后慢慢地坐了下来,没有勇气再往里走。她一动不动地坐着,没有小乖的家,就是一座坟墓。
十月二十六日,星期二,柳香香到多伦多整整二十天。
昨天他们已经约好,今天上午去医院见邵宏宇。
田建设不知道“Mental Hospital” (精神医院)就是俗话说的神经病院。看到一些形象怪诞的病人,他和柳香香都屏着气小心地躲避着。
刚进住院部的走廊,就听见一个女人粗大的嗓门声:“你别在那儿装傻充愣了,告诉你多少遍了,她死了,那小妖精死了,被大火烧死了!”
田建设和柳香香交换了一下眼神,中文,够亲切的。
到了邵宏宇病房门口,他们才确信,没错,声音是从这儿发出来的。还没等他们开口,一位个子中等,身体粗壮的女人朝门口扭过头来:“你们找谁?”口气很不客气。
“我们是来看邵宏宇先生的。”田建设面无表情地迎了上去,柳香香紧跟在他身后。
病房里两张床。里面那张床旁边的小桌上,趴着一位长着金黄头发,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他好像是在看书,只见他把一只手举到眼前,手指张开,然后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逐个舔了一遍,神情极其专注。舔完后,郑重其事地把一页书翻了过去,然后将脸几乎贴在书上看了起来。
外面这张床上,坐着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国人,想必就是邵宏宇了。柳香香没想到他长得这么帅气,眼窝深陷,鼻梁高挺,面色白净,估计有欧洲血统,几分之几说不准。虽然穿着松松垮垮的没有个性特征和绝无美感的病人服,还是可以感到他骨子里的那种绅士气质。
他坐在床边,眼睛直直地望着门口好像在等待着谁。那位女人凶神恶煞般站在他和他们之间,估计把喜儿逼进深山的黄世仁都比她显得慈祥。
“现在不是探视时间,请回。”女人摆出拒人以千里之外的脸色对田建设说。
虽然这女人身上的香水味儿熏得田建设直皱眉头,他还是抢白了一句:“那你怎么还在这儿?”
“我不是探视,是办事。”
“现在不是办事的时间,是探视时间,我们打听清楚才来的,你走吧。”
“我是他分居的妻子,我凭什么走啊?”女人理直气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