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方炽羽忽然有些明白了这五年来苏挽卿为何总爱将云倦初逼到山穷水尽,因为只有此时的云倦初才会让人觉得真实存在——或悲或喜,都发自于心——这才像个世人。
云倦初的手移到了方炽羽的肘上,想要扶他站起。方炽羽直起身子,却猛然瞥见了云倦初袖口上的斑斑血迹,惊道:“公子,你又犯病了?”
云倦初先扶他站起,才答道:“喝了点酒。”
“是金人?”
云倦初点点头,在与方炽羽关于他身体的争吵上,他总是理亏的一方。
果然方炽羽倒吸一口凉气:“你怎么能喝他们的酒?且不说你的身体受不了,万一他们在酒里下毒怎么办?”
云倦初笑着摇头:“那完颜宗望生性多疑,我若不喝,如何取信于人?再说,这酒中并没有毒。”他竟指指染血的袖口:“不信你看,这血都是红的。”
“公子你!”他怎么还能笑!方炽羽心疼得差点掉下泪来。
云倦初仿佛并没有注意到方炽羽的凄然之色,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说句:“进城吧。”
方炽羽的嘴动了动,仿佛是要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只是默默的跟了上去。
走着走着,云倦初的脚步霍然放慢,终于在进入城门后停了下来。
城内的街道两旁早已站满了成千上万的百姓,道路中央恭立着文武百官。一见云倦初归来,原来翘首以盼的人群竟蓦然安静,但喜悦之情已明显地点亮了每一双眼睛。领头的李纲手捧玉玺,当先跪下,高声呼道:“恭迎圣上——”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衣衫作响,所有的人都已在云倦初面前跪下,原先寂静的城池中爆发出山一般屹然的呼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云倦初真的成为了大宋皇帝!
云倦初的声音依旧不大,在山呼一般的声浪过后,却如同一声惊天的春雷——“朕定不会辜负天下之念,定会以挥师雪耻、救出二位陛下为己任,至死方休!”
这一声春雷,炸开了国破家亡的耻辱下久久压抑的激情,这股激情如同山洪一般爆发,如同岩浆一般炽热,在每一个宋人心中燃起了一簇不熄的火焰,而这簇火焰即将顺着每一根血管,和着每一跳脉搏,燃遍大宋皇朝的每一个角落……
方炽羽跪在云倦初身侧,仿佛已听见了自己热血沸腾的声音,他抬起头看着云倦初——斜阳余辉,勾勒出他俊美如画的侧影,一身白衣在风中飞扬,如玉如瑛,他整个人笼在淡金色的阳光之下,散发出的璀璨光泽亮得叫人不敢逼视……
方炽羽却总觉得有丝古怪——云倦初此刻竟没有在笑!他一向都是在笑的,无论面对强敌,还是直面生死。可在这登上人生顶峰,俯瞰万里江山的一刻,他却反而没有在笑,这究竟是为什么?
方炽羽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他眨眨眼睛,更仔细的看去,却更吃了一惊——
云倦初正弯腰接过李纲手中的玉玺,在接过玉玺的一刹那,他闭上了眼睛,待他起身之时,睫上竟赫然有一滴泪!
云倦初将玉玺托于胸前,面朝夕阳,微微抬首,眼睛仍旧是闭着,耳边万民的山呼万岁早已淹没了早春乍起的猎猎风声。那滴泪也早已消失不见,像是被阳光所融化,又像是随春风而消殒。
方炽羽只觉心中一悸,想到云倦初带血的衣袖,他的心竟一下子沉了下去:为什么会有不祥的预感呢?
到达汴梁的时候,已是暮春。
金兵掳掠后的汴梁城已不复当年的繁华盛景,凄清萧索的街道两旁,自动退位的“楚帝”张邦宗率领着手下的官员以及全城的百姓跪迎在连天芳草之中。
云倦初走下御辇,张邦宗连头也不敢抬地直呼“万岁”,云倦初并没有看他,他的目光落在张邦宗身后的道人身上,停伫许久,波心之中散出一种冷冽的光来,随着他略微浮动的心绪一圈圈地散开。
被他注视的道人接近五十年纪,两鬓已然花白,眉目俊雅,略显冷峻,看得出年轻时应是个俊美男子。他的目光也毫不掩饰的凝聚于云倦初的身上,冷中有热。
“叛国篡位,该当何罪?”云倦初低声问着,眼眸却仍未离开那道人。
“这……”张邦宗吓得语无伦次。
“罪诛九族。”有声音冷冷地响起,正是那道人。
“崇远,你……”张邦宗不敢相信地回头看他,脸色已吓得煞白。
云倦初开始微笑,似乎早就预料到了崇远道人的落井下石。
崇远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双手呈上:“皇上,这是节制天下兵马的令牌,宫乱之时为贫道侥幸获得。贫道深知此物之要,因此才忍辱偷生在张邦宗麾下,正是等待皇上一朝即位,好交与皇上。”
云倦初接过令牌,沉吟不语。
“皇上,张邦宗及其党羽该当如何处置?”随驾的李纲问道。
云倦初微笑,眸中有寒光一凛:“叛臣贼子一律按律法处置,至于这位崇远道长……朕看……”他没有明说对崇远的赦免之意,但口中尊称的“道长”却让周围久居庙堂的百官全都领会了他的弦外之音。
“臣等明白了。”李纲点头。
“起驾回宫吧。”云倦初喃喃道,“朕已经许久没回宫了……”
他仿佛是自语,又仿佛是感叹,只见下面跪着的众人中有一双眼睛在听到这句话后精光一闪……
站在荒废多年的玉辰宫内,看漫天落红如雨,云倦初原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谁知命运的齿轮却是环环相扣地运转着,将他硬推至风口浪尖,力挽狂澜,也让他不得不想起滴血的曾经。
轻暖的风吹进内室,细白的蛛网在风中颤抖着,缭绕在寝殿中阴暗的墙角,斑驳的雕梁,以及如今已残缺不全的暖阁的镂花图案,云倦初隐约记起那里镂刻的是祥云的图案,因为曾经有宫人告诉过他,在他的母亲当年得宠的时候,父皇曾特意让工匠镂了这样的图案,将她的封号——“云妃”嵌于其中。这些图案从他出生便存在了,并随着岁月的老去,慢慢的褪色、凋零。
暖阁里是母亲的床塌,也是他温暖的过往。云倦初伸手拨开床上密结的蛛网,厚厚的灰尘下面有一具古琴,琴旁有一点微弱的亮光,他拂开灰尘,竟是一根玉簪。他将玉簪攥在手里反复端详,直觉地认为是母亲的,可又怎么也想不起来母亲究竟何时戴过。
窗外不知何时响起了淅沥的雨声,打在他的心房之上,痛得钻心,心潮汹涌地起伏着,脑中尘封已久的往事竟像开了封的书页一样,飞快的翻动着,将他卷入十年前那场痛不欲生的旋涡里……
如果时间能倒流,如果命运能让他选择,他一定不会去选择出人头地,一定不会去破解那年金人刁难的三道难题。可是,一切都已发生了,就算他后悔了十年也没有用处,当年只是一时兴起,又如何会料到那将造成他一辈子的悲哀?十三岁的他料得到朝堂上父皇的欣赏,群臣的赞叹,兄弟的嫉妒,却料不到金人竟会怀恨在心,而向宋国提出要以他做人质,更想不到他会因此而知道自己的身世之谜。
十年前的那个冬夜,这里还是个美丽的梦幻,而他就躺在这张卧榻之上,透过雕花的暖阁间隔,看到了他繁华迷梦的破碎。
那天外面也下着这样大的雨,敲打在绿檐红瓦之上,就像是声声催命的咒符,从梦中惊醒的他听见了外间低低的争吵声——是母亲和一个男人——一个陌生的男人。
“小声点,别吵醒初儿!”男人的声音传来。
“你还记得他?”——是母亲的声音。
他的心跳开始莫名的加快,有一种窒息的预感像蟒蛇一样缠住他的身心,叫他想睁眼却怎么也睁不开。
“云清……”那男人叫着母亲的名字,“你不要意气用事。”
“意气?”母亲显然已经愤怒,“难道将初儿送到金国去,就算是理智吗?”
男人道:“皇帝不是已经答应了你:若肯将初儿送到金国去,他便立他为太子。”
“太子?”母亲冷笑,“太子的虚名重要,还是他的性命重要?送去金国的人质,有几个能活着回来?况且金人要初儿前去,本就是为了报复!”
“我自会暗中保护他的。”男人说。
“……”母亲沉默半晌,只听见她痛苦的啜泣声。
“云清……”男人小声地唤着。
他忍不住睁开眼睛,昏黄的灯光下映出一个男人的侧影,正拥着母亲。他惊呆了,他想喊叫,想下床,可最终他什么也没有做,因为一种刺骨的寒意正从脚底迅速蹿升到头顶,将他的头脑完全冻僵,让他动弹不得,也让他一辈子都无法忘怀。
“你……你究竟把我们母子当成什么?”母亲低声的喘息,身子颤得像风中的烟烛。
“……”男人迟疑着。
母亲的声音里透着股绝望:“你心里可曾有过我?可曾有过你的亲生儿子?你只将我们当做你复国报仇的工具,是吗?”
“不……”男人直觉地回答。
“啪”——母亲的一个耳光打断了他的解释。
男人捂着脸,怔怔的。
母亲从他怀中挣脱,扶着柱子,泪流满面:“萧崇远,想不到你如此无情无意,是我看错了你,你以为你真做得成那秦时的吕不韦?你走,你走……”
男人迟疑了好一会,终于消失在黑暗中,留下无尽的长夜,埋葬了母亲的青春,也锁住了他的心魂……
“母亲……”云倦初闭上眼睛,让所有的回忆在他脑中最后一次纠缠,也选择与心底的魔直面。
窗外雨声渐止,身后有脚步渐近——他来了——“皇上……”身后有浑厚的声音响起。
云倦初将玉簪放入怀中,转身面对着来人:“这里没有旁人,你也不必拘礼了。”
来人摘下覆面的黑巾,露出一张清癯的脸,正是崇远道人。“没想到你还活着。”他的目光闪烁着,“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云倦初神情冷漠的看着他,回答:“我一直醒着。”
崇远的嘴角上扬起来,张口想说些什么。
云倦初阻止他:“还是听我说吧。萧崇远,辽国太后箫绰之后,世袭辽国北院大王,后以道士身份潜入了大宋皇宫,法号崇远……”
“原来你调查过。”崇远打断他的话,“不错,我大辽原派遣了十名贵戚子弟,潜入宋金两国,为的是挑拨两国关系,却不料,我刚入宋不久,大辽就断送在金宋手里……”他的声音沉了下去,显得极为痛心。
“于是你的任务又变成了复国?”云倦初望着崇远,不带一丝感情,清冽的眼神冷冷的穿透了他的灵魂。
“当然。”崇远回应他的也是冷漠,冷峻的面孔上也找不到一点父子重逢的喜悦,只有点点火星在他眼中闪烁,“如今只有我还活着,也只有我还有这个机会。”
他眼中的热切映在云倦初眼底,只让他看见了权力的欲望,于是他冷笑:“你已得到了节制全军的令牌,差一点就成功了,可为什么又把快到手的龙椅让给我?”
“因为它在你这个名义上的皇子手中,就不会引起宋民的怀疑,这于我复国更为有利。”崇远微笑,“你虽然是宋君,可你和我一样流的是契丹人的血。”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