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间有脚步声传来,如同闷雷震在心版,她终于收回了纷乱的心绪,在已漏听了许多对话之后,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了外面,心跳不觉随着加快。
崇远走向云倦初:“你以为这样便可以阻止我?”
云倦初冷冷地看着他,微笑:“三哥他们已在京畿军力的保护之下,你已经没有机会去刺杀他们;而那块节制天下兵马的令牌我已让人妥善地保管,你也没有机会去发动宫变。你手中已经没有任何筹码了。”
气急的崇远一把揪住云倦初的前襟:“可你还在我的手里,而且据我所知,李纲那一伙人还想拥你为帝!”
云倦初并不挣扎,却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你忘了自己曾说过什么?”崇远随之一愣。
苏挽卿也跟着一愣,直到看见云倦初忧心如焚的眼神越过身前的崇远向她看来,她才意识到他这话是对她说的,也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将半个身子露在了外面。她慌忙藏回门后,眼眶又湿了:想不到他在性命攸关的情况下还想着她的安危。
见苏挽卿在自己的提醒下缩回了身子,云倦初这才又转向眼前的崇远:“我不会给你任何机会的。”
“可只要你活着一天,你便流着契丹人的血一天,你无法选择!”
云倦初幽幽一笑:“如果我死了呢?”
崇远惊道:“你想干什么?”
云倦初淡然地笑着:“今早我已经死过一回了。”
闻言,崇远的手蓦然松了,而在他松手的同时,有一闪绿光从云倦初的身上滑落于地——是一根玉簪。
崇远飞快地捡起那根玉簪,冷冽的眼波瞬间变得柔和:“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
云倦初愣了愣,声音也不似刚才的幽冷:“不是——我都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她的。”
“是。”崇远肯定地点头,“我见她戴过一回……”
有一种陌生的情愫点点滴滴地漏进了云倦初的心房,也凝住了原本剑拔弩张的空气,他与崇远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都停伫在了静静闪光的玉簪之上——透过那道悠然如梦的绿光,他们都不禁想起了一抹美丽的剪影,一种疏离许久的温柔……
“你有没有想过你母亲?”崇远问。
云倦初反问:“你又有没有想过她?”
崇远目光闪烁,终于点头坦白道:“我承认,我对不起她。可你身为人子,又怎能再次伤害她?”
“你这是什么意思?”云倦初疑惑,想不透他为什么忽然关心起了已逝的母亲。
“当年你母亲她用自己的性命向皇帝保证你的血统,可你还是被软禁,这说明你那个所谓的‘父皇’压根就不相信你是他的儿子。他要是回来见到了你,见到你登上了皇位,你认为他是会感激你救回他呢?还是仍旧要杀了你挽回他的脸面?”
已预料到崇远拐弯抹角的目的,云倦初在心底冷笑起来,他的眼神又重归冷漠:“所以为了保住性命,也为了永远守住那个秘密,我必须保留手中的皇权,对吗?”
“对!皇权就是一切,只要你是皇帝,便没有任何人可以再置疑你的血统,就是那个太上皇,他也只能在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承认你的身份,更何况他本来就没有证据。”崇远的双眼热烈地燃烧着,口中滔滔不绝。
“这样,你便又有了希望?又借我获得了权力?”云倦初没有耐心听崇远继续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一语道穿他的真意。
崇远停下了,许久才说道:“只有权力才能将你的身世永远封存为秘密,也只有这样才能保住你母亲的名声……”
“名声?”云倦初禁不住打断他,忽然咳嗽着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口唇,从指缝中流出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若风中枯叶,“你怎么敢提她的名声?”
崇远被说中了心事,面色青白地急着辩解,全然没有注意到云倦初的面无血色:“你以为我真的不在乎她吗?我苦苦争斗了那么多年,也就是想早些完成复国大业,早些给你母亲一个名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见云倦初一手支在桌上,身子微颤,还未等崇远反应过来,苏挽卿便已飞快地从内室奔出,扶住了云倦初即将滑落的身躯。
“挽卿……你怎么出来了?”云倦初下意识地将苏挽卿往身后拉,因为他看见了崇远眼中忽现的杀气。
苏挽卿却摇头,挣脱他的保护,一边扶稳他,一边直面崇远杀气腾腾的双眸,质问道:“你凭什么这样逼他?你难道没见他在吐血?”
崇远终于看到了从云倦初的指间渗出的鲜血,不禁怔住了。
苏挽卿掏出一块丝帕,递给云倦初,然后站在了他与崇远之间:“你可曾关心过他?可曾知道他这么多年是怎么过的?又可曾知道他因为背负了这个秘密而拼命压抑着自己,该恨的没法恨……”她看向云倦初,“该爱的没法爱……”
云倦初别过脸去,不愿让渐湿的眼眶投影进面前的两方视线。
苏挽卿则又回头面对着表情复杂的崇远,继续说道:“你何须用云妃娘娘的名节作为打动倦初的理由?又何须以此作为自己热衷权力的借口?难道娘娘在乎的真会是这些虚名吗?”
“那她在乎什么?”崇远忍不住问。
“你应该知道的,”苏挽卿道,“——是爱啊。”她有意无意地看向云倦初,开始将云妃当年的心情娓娓道来,也将自己的无悔展露在心上人的耳畔:“恐怕没人能想象女人面对爱情的勇气是多么强大,多么令人敬佩——什么名节,妇德,都只不过是世俗强加给女人的枷锁,在爱情的伟力面前,它们都将变得一无是处!她们宁愿将生命付之一次燃烧,也不愿套着一副黄金枷锁终其一生!因此我钦佩娘娘的勇气——为了心中所爱,她可以抛弃荣华富贵,甚至生命!”
眼泪悄悄地从她明亮的水眸中滚落,真情触动的她闭了闭眼睛,然后轻轻地笑了:“只要你曾说过你爱她,她便可以为你越过千难万险,即使陨落黄泉,也无怨无悔……”
玉簪的浅绿色光泽仿佛和着她的话语,荧荧地闪烁在指间,崇远痴痴地看了好一会儿,方才将它收入怀中,他没有再看一眼面前的两人,仿佛在逃避着什么似的,飞快地转身离去。
看着崇远的身影终于消失在殿门之外,苏挽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她走向殿门,用力地将它关紧,然后便伏在上面,久久不曾离开。
寝宫之中终于又恢复了平静,只听见彼此隆隆的心跳声在流淌的空气中悄悄蔓延。
石破天惊后的寂静却最难让人忍受——云倦初支撑着走到苏挽卿的身后,将手轻轻放在了她的肩头,她原本平静的肩膀却忽然耸动起来,然后便传来了她低声的呜咽。
“怎么了?”他问。
她猛然回身,扑入他的怀抱,抽泣着:“他怎么可以这样对你?”见到刚才的一幕,她方明白,原来父子血亲竟也是可以用来形容一种痛的,而云倦初本就伤痕无数的心房又被这种刻骨之痛伤害了多少回?!
抚着她起伏无定的脊背,一种不敢确定的惴惴悄悄涌上了他的心间,他试探着询问:“这下,你全都知道了?”
她在他怀中点头,模糊不清的回答:“我好恨……”
“恨什么?”他的怀抱因她的回答而倏忽僵硬:他应该早就知道答案的,这世上没有人能容得下他的。
谁知她却给了他完全出乎意料的答案:“我好恨,好恨自己没有早些出现在你的身边,没能早些分担你的忧愁。”
拥着满怀的暖意,云倦初只觉得一种滚烫的感觉瞬时盈满了眼眶,让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拥有的幸福是那样实实在在,那样理得心安。他的心也头一回那样踏实,因为他终于找到了一个人——陪伴他孤独的行程,就算有一天物是人非,所有的人都离他而去,她也会不离不弃地紧贴在他的身旁,为他的伤心难过落泪,为他的欢喜巧笑嫣然。
“挽卿……”他的手臂在深情的低唤中忽然收紧,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她忙抬起螓首,却看到了他的喜泪一串。以为他仍是在为往事心伤,她抽出被他箍紧的手臂,轻轻搂住他的颈项,心疼的问道:“你的心,还疼吗?”
他摇头,笑意浅浅:“不,不疼了,因为已经有人帮我抚平了。”
秘密,压在心头是座山,藏在魂里便是把锁,而说出来时,却轻得像阵风……
早春的风伴随着渐暖渐亮的阳光,透过十一年来首次开启的窗户,洒进了玉辰宫的暖阁,扬起了一地细碎的尘埃。
苏挽卿坐在蒙尘的梳妆台前,听着身旁的云倦初诉说着当年曾在这里发生的一切……
“……那晚,他的离去,刚巧被一个宫女看见,于是那宫女便告诉了父皇,父皇大怒,质问母亲,并且怀疑我的身世。为了保护我,母亲抵死也不承认我非父皇亲生,最后触柱而亡,以死相证……”说到这里,云倦初的声音微微发颤。
苏挽卿伸手抱住他,将他全部的难过都收入怀中,恨不能帮他分担那日的忧愁。
云倦初则又一次擦干她脸上的泪水,心中不觉讶异:已为他的故事流了一次又一次眼泪的她,就如同水做的一般,可流不完的泪中偏又藏着铁一般的坚强,一心想陪着他承担所有的不快。想着,他又继续:“父皇虽然在心里认定我非他骨肉,却苦于没有证据,只好将我软禁在这里,任我自生自灭。然后父皇又杀了那个通报的宫女,就等着用我的死来让这件宫中的‘丑事’永远地成为秘密。”
听到“死”字,她敏感地微颤,他连忙安慰她说:“然后,我三哥救了我,将我送出宫去,就到了你舅舅那里……”
“再然后,你便遇见了我。”世间的因缘便是如此的奇妙——在他什么都失去的时候,却也悄悄注定了他将拥有一份别样的未来。想着,她向他绽开明媚的笑靥,就连脸上还挂着的珠泪也闪耀着甜蜜的光彩。
他深深地沉溺在她的如花笑靥中,心中的感动忍不住跟着她“珍珠”的每一次闪烁圈圈漾开:“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哪一点值得你爱?”
“我也不知道。”
人间情爱有几分能说得清楚?若是一切都能用因果解释,那他们在前世,甚至是前世的前世,又是谁允了谁的心,谁欠了谁的爱?要让今生生死相许,以情相还?
绯红爬上了她的芙蓉粉颊,她转过脸去,松开拥住他的双手,含羞地拂拭着梳妆镜上的灰尘,也将她霞染一般的娇颜映在了华丽的铜镜之内。
他注视着铜镜内的人间绝色,同时也清晰地看见了乌瀑之中夹杂的银丝斑斑,不觉心痛:“我常常在想,我又究竟给你带来了什么?厮守无望,还有……一夜白头……”
苏挽卿摇头,微笑着问道:“你可知道,我向上天乞求留下你时,我拿什么与他交换?”
“一定是你最珍贵的东西。”
“你猜是什么?”她追问。
“美丽。”他很快回答。
她忍不住流露出惊讶的神色来,她从不知道原来他对她也如此地了解,她在镜中朝他笑笑:“猜对了一半。”见他不解,她解释:“因为美丽是我曾经最珍贵的东西。从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长得很美,十四岁之后,媒人更是踏破了我家的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