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还是去年、前年那些被割断喉咙摆在祭坛上的孩子。
洛阳属北,年关有雪。
他站在阁楼上隔着漫天雪幕望向皇城的方向,是的。他没有被送出海,三年来他就洛阳,他甚至知道这里离皇城有二十二条街,要穿过六个居坊。
今天是正月十六,昨日十五灯会的残存绚丽被一片雪漠吞噬,漫天漫野的白,白天一样昏暗,夜晚一样明亮,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除了下雪老天似乎不打算再做些什么。
但他知道时间没有被拉长,再大的雪也压不住前厅喧嚣的丝竹,她们在庆祝,不是庆祝新年,而是庆祝即将到来的祭典。
夜已深沉,他确定光线不会变得更昏暗了,于是紧了紧身上的小皮裘衣,披上白狐狸皮硝制的披风溜进后院的厢房。
后院的厢房没人看守,只是门上挂了锁,他踮起脚尖将从外面挡上的木窗撑开,昏暗的灯光里,十个三到八岁不等的孩子蜷缩在破败的棉絮中挤作一团。
惊恐、茫然、无措和恐惧的目光透过木窗投射在他脸上。
“我想救你们出去。”他的小脸被雪光映衬得模糊:“你们不会被卖掉,因为你们今天晚上就会被杀掉。”
“我不敢保证我能带你们脱离危险,但是我想试试。”
“愿意跟我试试的就伸出手来。”
他从窗户上将手递进去,等了很久一只热乎乎的小手握了上来,他拽着她从小窗户里爬出来,看到眼前粉团团的小女娃娃,他捏捏她的小脸问:“你几岁了?”
“三岁。”女娃娃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辰:“我叫蔡皖晴。”
作者有话要说:
☆、长鸿笺
藏匿三皇子的这家商人是南方人,后院是占地颇广的南方园林,春有花繁草茂满园华丽,夏有翠竹落英山石雅趣,秋有鱼戏绿波花浓和谐,就只有冬季显得萧条些,更何况是这样的大雪掩盖,模糊的能辨认出一些轮廓。
雪很大,偶尔还夹杂着一阵风:“我记得后院角里有堆放的太湖石。”
三皇子扶了一把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小女娃,顺手摸了下她身上的小棉袄,幸得这些孩子都是被大人领出来逛灯会的,身上的穿得厚实。
冬日园中少水,这家商人收购了一批太湖石打算重新修葺园中山池,动工没几日她新纳的小侍被诊断出有身孕,那小侍嫌弃后院吵闹所以只得暂时停工,运来的太湖石堆砌在院落一角临近高墙。
十一个孩子连拉带拽的攀爬上去,这就能看出贫苦人家的野孩子和大户人家的小姐公子的差别,三皇子计划的很周全但是自己却拖了后腿,费了好大劲才被上面两三个人硬拽上去。
院墙很高,即便是靠上端有扇形装饰小窗落脚,下面还有将近三米。
“不怕,你们拽着点我的披风让我先滑下去,下面雪厚着呢摔不着。”他吩咐两个大点的女孩儿。
蹭落的雪从领口袖口灌进来化成冰冷的水,拽着披风系带的手指勒得生疼,他不敢往下看只能一点点的往下蹭着,片刻手中的披风被绷直,他知道披风的长度放到了尽头,深吸一口气打算松手跳下去,就听到头上有人小声喊:“哎呀!你快放手!”
还不待他反应一个黑影裹着披风坠了下来,连带着他重重的摔在雪地里。
“小哥哥,你疼么?”披风里钻出了蔡皖晴,虽然她很好心的想要帮忙一起拽披风,但是似乎帮了倒忙。
三皇子闭了眼半响才将眼泪吞回去:“还好,就是腰有些疼。”
然后再将披风卷起来扔上去,上面放下面接,终于将大家都平安带了出来。
“我们往哪里去?”蔡皖晴四处望望,并没有如她想象的过了这面墙就能见到自家爹娘。
三皇子辨别了一下方向然后指向前方:“皇城。”
二十二条街很近,如果乘坐马车仅需一个半时辰,二十二条街很远,如果要让这些孩子用脚走怕是需要大半天的时间。
风和雪都很大,大得连各府门口悬挂的府灯都吹灭了,黑压压的屋檐像是择人而噬的怪兽,从鼻子嘴巴里呼出的热气片刻就被吹散,冰冷的气息连口腔里都冻得有些麻木。
队伍安静的向前移动,两个大点的孩子中间夹着一个小点的,松软的积雪淹过了脚踝,幸好洛阳街道都用了平整的石板铺成,孩子们虽然走得吃力却很平稳。
时间慢慢流逝,终于有孩子坚持不住小声的抽泣起来,看着蹲在面前查看自己的三皇子,他小声的说:“我脚冷、、也好疼。”
这应该是个富家的小少爷,约莫四五岁,脚上是双绣制精美布底缎面的小棉靴,融化的雪水将它湿透里里外外没有一丝热气儿。这种缎面鞋子还没有平民家的粗麻布防水,不过这样的富家公子平日里哪有机会让他淌着积雪走?
“我背你。”蹲下身子的女孩是这群孩子中最大的,和三皇子一样八岁。
又往前走了许久,三皇子默默的数着,这是第八条街,走过这里应该就出了第二个坊了。果然,转过高高的坊牌楼,一条宽宽的河渠出现在眼前,河中已经结冰一座四孔大桥横跨其上。
八岁的女孩伸手拉住三皇子:“我知道这座桥,去年我娘给人送货我坐她的牛车路过这里,我娘说这座桥叫牡丹桥。”
“跟我来。”她托了托背上的小公子:“我知道有能避风的地方。”
上次路过时还是秋季,她见到岸边桥洞里有小乞丐出入,娘亲解释说现在天气不凉所以住桥下还算舒服,冬天里这些小乞丐都会去大佛国寺,哪里有朝廷开办的收容所。
钻进桥洞风雪果然小了不少,她们甚至找到了小乞丐用来窝身的稻草堆,不过大部分都潮湿了,剩下的小块地方挤一挤也能坐下七八个孩子。
“不能带着他们往前走了,他们没力气。”女孩说:“让他们躲在这里,我跟你去找人。”
“元秋姐姐。”一个比她略小些的女孩拉着她的衣角哽咽的哭着:“我怕。”
那个被叫元秋的女孩推了她一把:“哭什么哭,你还是女的么?怎么比小少爷还娇气。”这话又引得刚刚让她背着的小公子呜咽起来,像是传染一般,接连又响起四五个哭声。
“你和他们留在这里,我一个人去,我认识路。”三皇子蹲下身看着眼眶发红却强忍着的蔡皖晴,掰开她攥着自己衣袖的小手:“跟小姐姐留在这里。”
想了想又解下身上的狐狸皮披风裹在她身上:“不怕,我去找你爹娘来接你。”
单薄的身影闯进风雪,那被风掀飞的衣摆舞动着,让蔡皖晴觉得他像自己秋日放飞断线而去的纸鸢,她惊恐不安只能更紧的裹住身上还残留少年体温的披风,瞪大的眼睛看着外面微亮的雪地,看着光线一点一点慢慢变得更亮。
最后来接她的当然不是她的爹娘,而是穿着黑色锦衣带着红璞帽的官差,在洛阳府衙温暖的屋子里吃过饭,这些孩子被带到前厅让家人认领。蔡皖晴也见到了哭的稀里哗啦的母亲,和一边哭一边拧母亲耳朵的父君。
“小哥哥。”蔡皖晴拉了拉父君的袖口提醒。
“对了,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旁边的差娘叹息的摇头:“情况不好,身上的冻伤和冻掉了两个脚趾头也罢了,嗓子被风呛得咳了不少血,膝盖和腰也伤得厉害,陈大夫说怕是、、要瘫。”
“他可有家人来寻?”
“没有,听那个叫元秋的女孩讲,他是从外面把大家救出去的,怕是往些年丢失的孩子,被人一直关养着。”
“真是个坚强又心地善良的孩子。”蔡相公感叹着,抚摸着怀里失而复得的女儿道:“什么时候能见他?我们想要当面致谢。”
“一直都醒着,不过这会儿府尹大人在里面,那少年要了纸笔怕是想要说些什么。”
三皇子没有写什么,而是将参加祭祀的那些女人的模样画了下来,洛阳府尹依照这些画像抓捕,捣毁了白莲教在洛阳的几个据点,缴获大批自制兵器,并从商人家祭祀坛下挖出几十具孩童的尸骨,白莲教邪教的面目被公之于众,一时间洛阳城鞭炮宣天、舞龙戏狮如同回到新年。
忍辱负重三年潜伏狼窝,少年郎雪夜徒步救同伴,三皇子的事迹一夜间传遍洛阳城,是人人称赞的小英雄。当然还没人知道他是三皇子,因为负责看管他的那个商人因拒捕被当场射杀,她是陆家的旁系族人,除了她没人知道三皇子的身份。
而三皇子自己也没说,因为他知道自己身体里流着一半陆家的血液,那些孩子是被他的族人残杀的,他不是英雄,他是个罪人。
看着自己面前哭的昏天黑地的蔡皖晴,他伸手戳破她喷出的小鼻泡,也许应该答应她家的好意,一个全新的身份,后半生不用为生计发愁,对于已经残废的自己还能有什么更高的奢求?
于是三岁的蔡皖晴多了一个哥哥,全洛阳城都知道的哥哥,蔡念儿,思念,纪念,怀念。
、、、、、、、、、
“高圣后陛下查到三皇子身份,是他进入金园书院教授绘画。三皇子的画技师从刘贵君一派,贵君发现以后便私下查证,虽然已有许多证明,但是三皇子自己却绝口否认。”仓吉儿放下手中茶杯:“这些年陆家小动作颇多,陛下也担心有人借着他的身份再掀风雨,所以让我进入金园书院与他接触,开解他让他认祖归宗。”
寻人,不是寻找,而是寻回。
“前两年他态度坚决,近来似乎有些松动。”
余敬惜想到他和蔡皖晴之间暧昧的暗涌,似乎能了解这松动的源头。
“很快会答应的。”余敬惜肯定的说。
因为蔡皖晴马上就要满十八啦。
作者有话要说:
☆、斗鳌笺
新品纸会要连开三天,刘贵君的画引来大批看客,余家摊子前的人流始终没有断过,余敬惜依旧慢慢的在摊位间闲逛,这是一种知识的积累,远比从书上读来的描写真实生动得多。
例如:她发现了已经被大多纸坊淘汰的藤纸,“日书藤纸争持去,长钩细画似珊瑚。”藤纸的原料为山藤、紫藤、鸡血藤、南蛇藤等,这些藤类多产于南方山涧流水之地。古用剉法,剉字从刀,即切断之意,因为藤的纤维长性强忍,所以须得晒干、捶散然后用剉刀分割。后来人们简化便取嫩藤剥皮为料,再后来发现了更为容易处理的麻,藤蔓便渐渐被舍弃。
藤纸以坚韧著称,据说用一张藤纸可以提起一个六岁小儿,余敬惜用手撕扯发现比后世的牛皮纸还要结实。这家制作藤纸的老师傅并未采用剥皮制纸的方法,而是用古法剉,整藤处理。新采割的紫藤放入冬日已经开始结薄冰的溪水中浸泡,三日后再敲冰捣皮,所以她家的藤纸又叫敲冰纸。老师傅说,用冬水泡过的藤蔓才能整根打散,否则总有硬心。余敬惜猜测这是利用热胀冷缩的原理,让纤维和木胶更易分开,这个原理同样适用于处理木材。
关于原木纸浆的制作她心中有颇多计划需要尝试,又想起昨日见到仓吉儿居然忘记说起,整整一个下午两人不断的交谈,仿佛有说不完的话题,直到华灯初上王掌柜从纸会上回来。
余敬惜心情愉悦,找到一个能跟上自己思路的人实在是难得,便是平日与木姨讨论都需要讲三句解释一句,而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