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研怀着一种类似殉道者的圣洁情操,裹紧外套,故作潇洒地吹起口哨,以彰显自己只是在享受天灾之前的平静而已。
不然人家还以为他脑袋进水或者精神病院的护士姐姐忘了锁病房。
可惜这种“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滋味并不好受,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打肿脸充胖子,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天空更显阴沉,细如牛毛的雨丝飘落下来,湿凉的微风吹得人脸颊痒痒,陆明研缩了缩肩膀,把相机塞到外套里。
当年他爹娘抱着培育一个科学泰斗或文学大儒的期待,给他取了这么一个正经八百兼老气横秋的名字。可惜这孩子天生一根反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瞒着爹娘报考了服装设计学院。待到通知书下来,木已成舟,阿爹买来贺喜的鞭炮扔进水沟,阿娘封好的红包又收了回去,两根手指拧住他的耳朵:“你这个不肖子。”
指望着儿子领炸药奖的美梦破灭了,两老沮丧了一个暑假,倒是陆明研嬉皮笑脸地安慰他们:没有炸药奖,还有金顶奖呐。
老爹绷了几个月的臭脸,终于到开学报到的时候,有多云见晴的迹象,对着他长吁短叹,语重心长:儿啊,我倒不担心别的,就怕你学艺术学成半疯。
陆明研被蘑菇汤呛了一口,一迭声地澄清那是误会,虽然在艺术的殿堂里浸久了或许会有些神经质,但是离神经病还有好几条街的距离。
爹娘忧心忡忡地送他上了飞机,陆明研像孙猴子逃离五指山,乘着筋斗云穿过大半个中国,一头扎到这个海边小镇来实现他的服装之梦。
他是个好学生。
胸怀大志、朝气蓬勃、功课认真完成、课余努力扒分、乐观豁达、对未来充满希望,和所有的好学生一样,偶尔,也会被一些虚无飘渺的东西困住,苦恼万分。
例如现在,他冻得哆哆嗦嗦,双腿发软地站在堤岸上,对着波涛汹涌的海面连按几次快门,心想,年轻就是好啊,可以打着见证历史事件的幌子到处瞎晃。
虽然这个理由被同宿舍的死党轮流嘲笑了一番,青春的热血依旧在胸中燃烧,陆明研面不改色地披上外套出门,那个没良心的宿舍长追了上来,塞给他一本破书,说:“帮我还书,甚谢甚谢。”也不想想这种天气,租书店会开门吗?
陆明研半蹲、侧卧,从不同的角度拍了一堆照片,手指冻成萝卜条,几乎抓不住相机。他呵了口气,收起宝贝相机。
要怎么表现出那种飘渺而悠远的意境?彰显既温柔又冷漠的气质?面对翻卷的浪花和头顶上越聚越浓的乌云,陆明研觉得自己快抓狂了。
虽然毕业设计距离截止日期还有充裕的时间,但是为灵感所苦而毫无头绪,实在是一件很伤脑筋的事。
如果让他自己形容,他会觉得自己像一只困在茧中的蛹,只等着灵感乍现、突破束缚、一飞冲天……
不知不觉,他哼起小曲:“我破茧成蝶,愿和你双飞飞飞飞……”
尾音像折了天线的破收音机似的无限拖长,陆明研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盯着乌云深处,一抹刺目的雪白。
飞机?飞艇?还是飞弹?
那抹白影像高山积雪的反光,从密布的阴云间一闪而过,然后飞快地掠过阴霾的天幕,如云似雾,落入小镇的街巷之中。
愣了几秒,没听到爆炸声,所以排除了飞弹的可能,而且那个不明物体还拖着一条飘逸的尾巴,陆明研抓抓头皮,猜想是有人高空跳伞。
这种天气还跳伞,实在是一件不靠谱的事,而且那种倒栽葱的速度,显然是降落伞没打开,让他光想想都觉得险相环生,忍不住捏了一把汗。
陆明研匆匆忙忙地收拾好东西,转身朝白影降落的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东张西望,路上行人更是寥寥,宛如一座空城,只剩道旁的树木,在风中婆娑摇曳。
陆明研站在街口,扶着膝盖喘气。风越来越大,枯叶被卷离枝头,沙沙脆响,拍在脸上打得生疼,他抹了一把汗,看看空旷的街道,怅然若失。
好像刚刚进入一个离奇的美妙梦境,就从浅眠中惊醒,重新面对严峻的现实。
罗莎要来了,他如果不想被刮到海里喂龙王,最好乖乖地回宿舍。
不死心地举着相机乱拍一气,把胶片杀光,陆明研垂头丧气地抬脚往学校走。雨丝更加密集,那本破书终于派上用场,被他顶在头上挡雨。
路过一个花坛的时候,一只小黑猫蹿了出来,抖了抖毛,对着他喵喵直叫。
天灾将至,这可怜的小生灵还无处容身,陆明研胸口漫上悲天悯人的情绪,二话不说把小猫抱了起来,打算带回宿舍避难。
小猫在他怀里并不安分,爪子挠来挠去,抓得他衣服脱了线。陆明研挑起它的下巴,发现项圈上小小的吊牌:LeTempsPassé,中山路15号。
原来是迷路的家猫,LeTempsPassé离这里不远,把它送回去也无妨。陆明研抱着猫,踏着满地雨水,一路狂奔,朝那家店跑去。
看到LeTempsPassé的招牌时,他已经淋得像一块浸饱水的海绵,随便戳两下都能甩一滩雨水下来。
风吹得他睁不开眼,连脚步都虚得打晃,冲到大门前,却被CLOSED的牌子煞到,一时间,陆明研绝望得想撞墙。
死马当作活马医,他把猫裹到外套里,咚咚咚地捶响了大门。
出乎意料的是,关得严严实实的大门竟然开了,一个面容俊美的青年出现在门口,用冷冰冰的不耐烦眼神打量着他。
“呃……你家的猫……”陆明研被冻得不轻,连气势都不由自主地短了三分。对方不等他说完,直接伸手把猫捞过去,云淡风清地丢下句谢谢,然后砰地一声关上门。
也太无情了吧?竟然放任自己这样善良的好市民在台风中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陆明研有一种把门踹烂的冲动,不过看看上面的雕花就知道这种老古董他可赔不起,只好转身走路,自求多福。
脚还没迈出去,门又开了,还是那张脸,冷冷地命令他:“进来避风。”
虽然态度让人牙痒痒,不过还算天良未泯,陆明研顾不上计较那些有的没的,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店里。
温暖芬芳的茶点香味扑面而来,仿佛一瞬间从凄风苦雨的现实世界跌入鸟语花香的桃花源,让人幸福得想高歌一曲。
透过玻璃窗,看到细瘦的行道树在大风中左摇右摆,几乎随时要表演旱地拔葱,陆明研吁了口气,接过店员小芸递来的毛巾,露出一个憨憨的笑容:“谢谢。”
人间处处有温情,看来他是不会被扫地出门了,既然要叨扰人家一阵子,跟主人和谐相处才是王道。
店老板闻夕城——就是刚才摆张衰脸给他看的美青年,正在给猫擦毛,漫不经心地问:“这种天气,你在外头瞎晃什么?”
“呃……”陆明研有些难为情地把相机拿出来,“拍几张照片。”
老板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又问:“有拍到什么珍贵镜头吗?”
“没……对了!”陆明研一拍脑门,神秘兮兮地压低嗓音,“有一团白飘飘的东西掉了下来,有可能是伞兵或烟雾弹!”
闻夕城面不改色地挑挑眉,说:“也可能是外星人到地球打前锋,说不定还会抓几个地球人来进行基因采样,你没被抓走真是万幸。”
这个笑话有点冷,陆明研打了个哆嗦,干笑两声。结果笑声未落,就听见一个更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清冽如飘荡在水面的浮冰,让他连脑髓都为之冻结——
“你看到的是我。”
陆明研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肤白如雪,青丝如云,娥眉微挑,凤眼含威,美丽的面容宛如北国冬日的冰雕雪塑,清澈冰冷,连嘴唇的颜色都比一般人淡了许多。
她一身白绸襦裙,曲裾交领,层层叠叠的薄纱迤逦在地上,像太阳升起之前的朝雾,飘逸淡然,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冷森森的气息,拒人于千里之外,连正眼瞧一瞧都会有被冰雪灼伤的错觉。
端庄、美丽、冰冷、不食人间烟火,足以让他这凡夫俗子看得目瞪口呆,几乎要猛敲自己的头以确定眼前的人并非幻象。
闻夕城一掌拍上他的后背,没好气地说:“回魂了,别像个脑残一样。”
尖利的话语像戳在一团棉花上,毫无反应,陆明研根本听都没听进去,眼睛里星光闪动,眨也不眨地盯着对方,喃喃道:“我终于找到了……”
那种任何人都触碰不到的、飘渺疏离的气质,既美丽又冰冷,就像冻结的云雾一般,带着一种神秘的、撼动心灵的美。
未来的服装设计师为之倾倒,甚至开始想象该以何种轻柔的布料和绚丽的花纹来制成衣裳献给他的缪斯女神,即使采下天山的雪莲,撷取东海的沧浪,也难以衬托她的美丽于万一。
灵感稍纵即逝,陆明研像打了鸡血一样抖擞起一身精神,冲到桌前,抓起纸笔开始画草图。
在场的三人一猫都愣住了,闻夕城抚着下巴,沉吟:“这家伙真的脑袋有问题,织衣,他竟然不好奇你的来历?”
理论上,刚才不应该放这家伙进来,毕竟织衣与他店里平时收容的那些妖怪不同,身份非比寻常。可是眼睁睁地看这小子流落街头遭受风吹雨打,闻夕城自认心肠还没有这么硬。
“一介凡人,有什么好顾忌的?”织衣拖着裙摆,靠在窗前,看着外头风雨潇潇,眉宇间笼上几分焦虑,“不知何时这风才会过去。”
“车到山前必有路。”闻夕城拍拍她的肩膀,“我要午睡了,你自便。”不要说台风,就算海啸卷过来,恐怕这位老兄也会雷打不动地给他睡下去。
小芸抱抱着猫上了楼,偌大的厅堂只剩下织衣与陆明研两个。
***
织衣踱了几圈,实在无聊,她在桌前坐下,瞥了一眼陆明研涂得乱七八糟的白纸,手指敲敲桌面,问:“你在画什么?”
陆明研不敢抬头看她,红着脸支吾道:“我想做一件衣服……送……送……送给你……”
织衣愕然,沉默了片刻,说:“你真古怪,凡人见了神仙,不都是要抓住时机求些荣华富贵、福禄寿禧吗?”陆明研局促地看了她一眼,迟疑复迟疑,小声问:“你真的是神仙啊?”
毕竟受了这么多年无神论教育,一时扭转观念比较困难,不过以他浸淫古装电视剧多年的经验,这位女子的衣裳无论用料还是剪裁都堪称精妙绝伦,更别提她那出尘脱俗的容貌气质了。
废话!织衣横了他一眼,冰锥一样冷冽的眼神让对面那个不懂察言观色的家伙缩着脖子低下头。
陆明研脸颊泛红,又拿了一张白纸,说:“我不习惯向人伸手要东西,自己的幸福要靠自己去打拼,不过能遇到你,还是十分幸运,也许我该去买张彩票。”
这个凡人真是少见,她的姐妹们下凡数次,遇到的人无一不是求官求名求财运,这人不仅什么都不求,还要送她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庙里不是也常供奉观音菩萨和土地公吗?”陆明研觉察到她的疑惑,摊摊手,解释,“凡人也未必那么市侩,我过年的时候还会给灶王爷烧柱香咧。”
织衣没奈何,说:“也罢,既然天留过客,少不得在这里耽搁几日,姑且让我瞧瞧你会拿出什么供奉。”
“这个。”陆明研受到鼓励,雀跃万分,拿起设计草图来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