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推开门,笔直地登堂入室,坐在小厅桌几旁饮茶的子瞳便一丝不漏闯进了他的眼,仍是那身衣裙,浆洗过,愈显得清寒消瘦。
沧海在距她三步远的地方停住,将手中的绸布包向前一递,说:“给你的。”
子瞳眼也未抬,静静喝了口茶,才问:“什么?”
“给你买的新衣服。”
子瞳低头审视自己的黑衣黑裙,“我这身有什么不妥当么?”
“太旧了。”
“可我对它有感情。”子瞳单手支腮,看着杯中浮起碧绿碧绿的茶叶,固执地不去看他。纵然在他出现之前,常常独自怀想起他的模样。
“你只这一身衣服,总需要替换的吧。”
“我会叫你家里的丫环在太阳好的天气里帮我拿去洗,然后躲在棉被里直到它晒干才出来。这样总可以吧。”
“你……”沧海觉得自己是在与一个顽童对话,简直又可气又可笑。
“我怎样?”子瞳终于将目光转向他。
却见到他极冷酷的一张脸,“闭嘴!”甩手将包裹丢在她面前几上,返身急速离去。
子瞳愣了下,然后牵起嘴角微弱地笑,同时有泪涌到眼眶,她仰起头,用力地仰起,泪在眼中转了几转,倔强地不肯落下。
泪意退去后,她打开沧海丢下的包裹,里面清一色姑娘的衣裙,红、白、粉,还有娇嫩的黄,她只看颜色就心中不喜,却仍是捡了一件粉红,走到镜前,穿戴了起来。这一穿,令隐忍回去的泪再度涌了上来,衣裳太宽,袖太长,显然是按照长歌的尺寸做的。子瞳看到镜中自己,仿佛偷穿了大人衣物的孩童,如此可笑可悲。
她的目光一寸寸冷下来,凑近不甚清晰的镜,对自己说:“子瞳,何必这样委屈。回去吧,回山中的家,守着年迈的父亲与铸剑的炉火,不好么?”
心意既定,子瞳便将那些锦绣衣裙重新装在包裹里,随手一提,匆匆去找沧海。可寻遍整座宅邸都不见他,长歌亦无踪迹。问了下人才知晓,沧海同长歌外出,不知何时回来。
◇BOOK。◇欢◇迎访◇问◇
第24节:三,每个人心中都有阴谋(4)
子瞳谢过对方,拎着包裹去了前庭,庭院两侧种了不少枝干细弱却生有硕大红花的植物,在这严冬时节竟开得嫣红一片,远远望去,仿如沸腾火海。子瞳不知其名,但能猜到定是偏爱红色的长歌所喜。
长歌,这宅子几乎已被长歌的痕迹淹没。
“子瞳,你在这里做什么?”
乍听到沧海声音的子瞳欣喜抬头,此刻他的笑容是她从未见过的开怀与满足,目光微偏,落在红裙曳地、面若花朵初绽的长歌身上,心下顿时了然而涩涩。
“我在找你,还衣服。”
沧海看着她,“这些是我专门找风城最好的裁缝给你做的。”
子瞳点头,嘴角牵起一抹嘲讽的笑,“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沧海瞪着她,已预感到她接下来的话是要与自己针锋相对。
“怪不得颜色尺寸都按照长歌的标准呢。想来你的衣服都是长歌夫人找裁缝做的吧。”子瞳说着,看向长歌,待她点头,继续说,“如果是你亲自去,恐怕做出来的都是女人衣裳。”
沧海盯着子瞳,气得说不出话。
他身边的长歌却陡然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子瞳冷冷地看着她。
长歌摇头,“我不是笑你,是觉得有趣。”
“哪里有趣?”
“子瞳姑娘,你知道自己心中喜欢沧海了么?”
“长歌!”沧海喊。
子瞳咬住下唇,觉得整个人被扒光一般羞耻地站在那儿。
长歌再看子瞳一眼,便俯在沧海耳边悄声说着什么,而沧海一脸不耐地听完,连连摇头。
稍晚时候,长歌再度踏入子瞳的小屋,优雅落座于主人位,红裙如莲叶铺展开来。
长歌先是对子瞳讲起断城之事。她说一切都是天灾人祸,叛军在那个火光熊熊的夜携带着恨意而来,沧海与她虽有近身侍卫奋力相搏,却只能保住性命离开,经营多年的城池,就此毁于一旦。最最可笑是叛臣并未得到那座城,大火过后,王宫成为倾塌的废墟,附近被殃及的百姓仓促逃亡,余下者亦渐渐散去,昔日繁华断城,终成为今日破败模样。她还说,这五年来,沧海无一日不念及重建断城往昔繁盛。
她的话音落下许久,子瞳都静默。
长歌按捺不住,问:“你不好奇,我对你讲起这往事的用意?”
“我在等你说下去。”子瞳微微一笑,眼中有着洞悉。
长歌叹一口气,“子瞳姑娘,你好聪明。”
“这话,沧海也说过。”
听到沧海的名,长歌眼中流露出动人的暖柔,“沧海,他是天生的王者。是我这一生最爱的人。”说到这里,她抬眼看向子瞳,神色显得郑重,“为了沧海,我什么都可以做,包括接受你。”
◇欢◇迎访◇问◇。◇
第25节:三,每个人心中都有阴谋(5)
“什么意思?”子瞳立刻换上防备面孔。
长歌笑得温柔,“子瞳姑娘,我看得出来,你喜欢沧海。而沧海,他重掌王权之事需要青霜剑的助益。青霜剑是上古神器,得者即为王者。这,你总该知晓吧?”
“我只知道青霜剑是我所铸。其他一概不知。”
“所以。”长歌叹了口气,“你要嫁给沧海,成为他的二夫人,而青霜剑是你的嫁妆。这样一来,剑是沧海的,也是你的。”
“这就是你要为沧海所做的事。”子瞳垂下头,慢慢地说,“那么,他的意见如何?”
“我会说服他。”
子瞳抬头,“那么,你以为我会同意?”
“你喜欢沧海。你没有拒绝的理由。”长歌说。
“我有。”子瞳突然起身,说,“长歌夫人,我只有拒绝的理由,却无同意的道理。这一步棋,你走错了。”
长歌难以置信地仰视子瞳。
子瞳疲倦地笑了笑,“我不会嫁给一个对我毫无情意的男人。这道理,我想足以说服任何人。”
长歌也起身,凝视子瞳静极淡极的脸孔好一会儿,才说:“我给你两天时间考虑。”
两天后,来找子瞳的人不是长歌,而是沧海。
他尚未在她面前站定身形,便急惶惶、粗落落丢下一句,“下个月中旬,我会正式迎娶你。”
子瞳瞄了眼沧海,那副不情愿的样子令她怒极反笑,“我从没说过要嫁给你。”
“是我说要娶你。”
“那是你说,与我无关。”
“你到底想怎样?”他几乎是在咬牙了。
“我?我只想要青霜剑而已。”
沧海闭了闭眼,“除此之外呢,再无第二条路可走?”
“没有。”子瞳的声音又冷又硬。
“好。很好。”沧海连连点头,脸孔绷得紧紧的,“从现在起,这里不会再提供住处衣食,你好自为之。”
“这是要赶我走?”
“不,是你自己要走。”沧海闭上眼,狠声说。
子瞳静默地坐着,不动声色,心中却一片寒冷如霜。忽觉他已不再是初识的他,那些俊美优雅沧桑温情统统消失不见,只剩下目中无她的残酷。又或者,这一刻眼前所见,才是真正的他。
丝毫没多耽搁,沧海离去后,子瞳便出了门,如来时般身无长物。
离了那高门大院的宅邸,冬日冷冽气息立即扑面而来,虽令人瑟缩,却另有一番清新与畅快之感。
子瞳抬头望了望天,大片近乎白的浅蓝中散布着缕缕灰云,太阳圆润单薄地挂在偏西位置,她深吸口气,迈步朝集市方向走去。
不管天气如何,集市上总是热闹非常,子瞳一路走,一路好奇看着那些叫卖水果蔬菜、胭脂配饰的小贩,还有临街铺子里摆着的各色或花哨或简素的布料,晶莹剔透的点心糖果,心中竟没觉得一丝悲伤……到后来开始盘算,自己在风城要吃要住,必得先找个活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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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三,每个人心中都有阴谋(6)
接连问了几家酒楼、绸缎铺,甚至药房,人家都说不招姑娘当伙计。
药房的掌柜好心劝子瞳,“姑娘,你一个人单身在外太危险了,赶紧回家去吧。”
子瞳不语,衬着斜阳孤零零站在药铺门口,神色既无卑微更无忧伤,只是疲倦得近乎木然。那掌柜的一笑,回身取出些银钱来,放在子瞳手里。
子瞳深看了头发花白的掌柜一眼,感激地点点头,将手掌与银钱一并牢牢握住,返身走进人流已散去的集市,不期然见到满地散落的菜叶与杂物,随着夕阳最后一束光的颤动,终被淹没在暮色之中。
循着来时路径,子瞳一直往城外走,打算随意找个空屋之类的栖身之所,过了这一夜再说。行到将近城外的岔路时,她停了下来,瞅着前方一棵曲折的老树,淡淡地说:“请出来吧,身后的朋友。”
跟随子瞳许久的那人身形一转,绕到她面前,拱手笑了笑,“姑娘好聪敏的耳力。”
“是你脚步太重。”子瞳仍是望着树,觉得它曲折粗糙的模样极像断城废墟中曾被沧海倚靠的那一棵。
“姑娘,可是认识沧海?”
子瞳总算看向来人。是个年轻的男子,如她一般穿着黑衣,眉眼浓重,面容并不英俊却十分坚硬。“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她淡淡地说。
“我亲眼见到你从沧海的宅子走出来。”
“你的目的?”
“姑娘讲话真是直率。”男子微笑,随即话锋一转,“沧海也未免太过狠心,抢了姑娘的东西不还也就罢了,还要强娶,姑娘不应,不由分说就给赶了出来。”
听到这番话,子瞳心里惊动了下,对方居然对自己与沧海之间如此了若指掌,他究竟想要做什么?她抿起唇角,冷冷地盯着他。
“姑娘别误会,我与沧海是多年的好友,叫凌云,如若不信,姑娘可以亲自去问沧海。”
“你明知我是回不去那宅子,见不到他的。”
凌云仰头一笑,说:“既然我是沧海的朋友,当然能带你回去。”
“这就是你跟踪我的目的?”
凌云点头,接着又摇头,“不止如此,还要助你夺剑。”
子瞳讶异地睁大双眼,“为什么?”
“因为。”凌云叹息一声,“沧海的梦该醒了。断城既已成废墟,何必再惊扰昔日亡魂?他与长歌在此地隐居,逍遥快活,不是很好么。”
见子瞳眼中仍有怀疑神色,凌云又说:“不瞒姑娘,我不但是沧海至交,更是当年他朝中重臣。我刚才所说,绝无半句虚言。”
“不管你的话是真是假。”子瞳说,“这些你该对沧海说,而不是我。”
凌云满脸苦涩地摇头,“沧海从来一意孤行,听不得旁人劝阻。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我助姑娘夺回青霜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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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三,每个人心中都有阴谋(7)
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