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她不想听的话。或许因为如此,冗佑才没有任何反应。
『──妈妈在等我。』
先前在幻象中见过、母亲抚着绒毛娃娃哭泣的身影浮上眼前。就算她称之为朋友的同学当中,并没有真正的朋友,但至少母亲会真的站在阳子这一边。一股思念之情立刻涌起,让她胸口好痛。
『妈妈在哭,所以我总有一天一定要回去。』
猴子笑得格外大声。
『因为她是个母亲啊!孩子不见了当然难过嘛!』
『……这话是什么意思?』
阳子抬起头,只见短短杂草覆盖的地面上,苍猿的头就出现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她可不是因为你不见了才难过,她只是觉得失去孩子而伤心的自己很可怜,这一点你还不懂吗?』
胸口一紧,阳子无法辩驳。
『就算她的孩子不是你,而是个更差劲的小孩,做母亲的一样会伤心。母亲就是这样的生物啊!』
『你住口。』
『表情不要这么吓人嘛!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猴子用咯咯的刺耳声音大笑。
『就像养了很久的家畜一样,养久了总会有感情嘛!』
『住口!』
她轻轻起身,把剑拿好。
『好可怕,好可怕哟!』
猴子还是继续笑着。
『想念爸妈是吧?那种爸妈有啥好想的?』(插花:苍猿这斯总算说了句人话。呃,差点忘了,它本来就不是人。)
『我不要听。』
『我都知道,你只是想回家,并不是想见爸妈对吧?你想回到温暖的房子、有人支持你的地方。』
『你说什么?』
猴子咯咯笑道。
『你其实是想,爸妈的话就不用担心他们会背叛了,对吧?那不跟饲主一样吗?』
『乱讲!』
『你就跟猫啊狗的一样,只要乖乖的能被人家疼爱就够了,顶多是咬咬主人的手、把家里搞乱罢了,反正他们为了面子也不会把你赶出去。不过相信这世上一定有很多想要偷偷把孩子勒死的爸妈。』
『胡说八道!』
『是吗?真的是胡说八道吗?』
猴子故作淘气地瞪大眼睛。
『说他们只是因为疼爱小孩自己才有成就感,的确是胡说八道,应该说他们很爱扮演为了小孩着想的父母才对。』
咯咯咯的嘲笑刺激着耳朵。
『够了!』
『你也一样,不是吗?』
阳子摆在剑柄上的手停住了。
『你对扮演好孩子很乐在其中吧?听爸妈的话,难道就代表你认为爸妈说的话是对的吗?你只是怕反抗他们会被赶出去,所以才讨好饲主,不是吗?』
阳子猛地咬住嘴唇。虽然不至於担心被赶出去,不过她知道自己会担心被骂、担心家里气氛沉重、担心想要的东西爸妈不帮她买、担心被处罚,不知不觉间就开始看爸妈的脸色。
『你这个好孩子是假的。你不是好孩子,你只是怕被抛弃所以才扮演成爸妈心目中的好孩子。你的好爸妈也是假的。他们不是好爸妈,他们只是怕人家在背后指指点点才做着流俗的事。(插花:按这种标准,世上哪有完人?)一群骗子怎么可能不背叛别人嘛!迟早你会背叛父母,父母也一定会背叛你。人不都是这样吗?互相欺骗、背叛别人、被别人背叛,一直周而复始。』
『你这个怪物!』
猴子笑得更大声了。
『你的嘴巴越来越厉害罗!我的确是怪物,不过我很诚实,绝不会说谎,只有我不会背叛你。真是遗憾哪,竟然是由我来告诉你。』
『闭嘴!』
『你回不去了,不如死了算了!要是你没有勇气去死的话,就让自己活得像样一点吧!用它就行了。』
猴子看着阳子举起的剑。
『认清事实吧,你没有朋友,只有敌人,连景麒都是你的敌人。肚子很饿吧?想要过像样一点的日子吧?用它去吓吓人就行了。』(插花:其实我一直纳闷,阳子竟然这么久都没想要去抢劫。都说好孩子变坏最快,似乎也并非那么容易。)
『少废话!』
『反正每个人手上拿的都是肮脏钱,逼他们交一点出来就行了,这样你就可以过更好的生活了。』
她把剑对着咯咯笑的难听声音向下一挥,但是那里已经不见它的踪影,只有嘲笑声在黑夜中渐渐远去。
阳子抓着泥土,然后她发现,有某种东西滴落在如爪般弯曲的指缝间。
心里虽然明白,却动弹不得。明明知道自己可能会被四分五裂、会被吃掉,身体仍然动也不能动。然而就算身体可以动,也无处可逃、无法对抗。
她觉得体内的血液在逆流,甚至觉得可以听到逆流的声音,那就像是汹涌的波涛声。
眼看着距离已经缩小到三百公尺了……
阳子惊醒了过来。
她感觉到汗水沿着太阳穴流下,眼睛酸得要命,於是赶忙拼命地眨眼,接着才终於深深地喘了口气。
『是梦……』
她发出声音想要确认一下。她一定要好好的确认一下,要是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她会觉得很不安。
『只是个梦。』
不过是个梦,不过是个最近连续作了一个月的梦罢了。
阳子缓缓地甩甩头。房间里因为厚窗帘的缘故而暗暗的,拿起枕头旁的时钟一看,离该起床的时间还很久。身体很沉重,连想要动一动手脚都觉得有困难,好像被黏住了一样。
第一次作那个梦大约是一个月之前的事。
起初只有一片黑暗。耳边传来水滴进空洞中的尖锐声音,她则孤伶伶地伫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心中充满不安,身体想动却动弹不得。
同样的梦连续作了三天之后,黑暗中开始出现鲜红的光晕。梦中的阳子知道,有很可怕的东西将从光的那一边过来。她连续五天因为这个黑暗中出现光的梦而尖叫着从床上跳起来,然后她看到了影子。
一开始看起来像是漂浮在红光中的脏东西,等到好几天都梦到同样的梦之后,她才发现那东西正在靠近;等她明白那是某种成群的东西时,又花了几天;然后再经过数日,她才知道那是异形怪兽。
阳子将床上的绒毛娃娃拉到身边。
──已经离我很近了。
那群东西花了一个月从地平线那端跑过来,恐怕明、后天就会抵达阳子身边了。
──那样的话,我该怎么办?
想到这里,阳子甩甩头。
──那是梦。
就算连续作了一个月,而且内容每天都有一点进展,梦仍然只是梦。
即使试着这样说服自己,还是无法拂去胸中的不安。心脏快速鼓动,耳朵深处仿佛能听见血液如潮浪奔腾的声响,沉重的呼吸灼烧着喉咙。阳子抱着填充娃娃好一阵子,像是在寻求依靠。
她撑着睡眠不足又疲倦的身躯勉强起床,换上制服下楼去,做什么都觉得提不起劲的,随随便便地洗个脸就走进了餐厅。
『……早安。』
她向面对着流理台正在准备早餐的母亲打声招呼。
『起来啦?最近都很早嘛!』
她的母亲边说边回头看阳子,随意的一瞥停留在阳子身上,立刻变成了很严厉的表情。
『阳子,是不是又变红了?』
阳子原本没听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呆了一下子,接着才赶忙用手将头发束起来。以往她都会先把头发绑好才到餐厅来,今天早上却将睡前绑好的头发解开,只插了一个发梳。
『是不是染一下比较好?』
阳子只是摇摇头,披散下来的蓬松发丝轻轻擦过脸颊。
阳子的头发是红色的,原本颜色就很浅了,只要一被太阳晒或泡在游泳池里还会退色。她的头发现在留到背上,发梢的颜色变得很淡,因此看起来就像真的去染过一样。
『不然的话,要不要再剪短一些?』
阳子不发一语地低着头,默默地迅速将头发编起来。编成整齐的麻花辫之后,颜色看起来就比较浅了。
『你这到底是像谁啊?』
母亲表情冷冷地叹了口气。
『上次你们老师也问过我,你这到底是不是天生的?所以我才觉得你干脆把头发染一下好了。』
『可是我们不准染发。』
『那剪短一点好了?这样起码不会那么明显。』
阳子不说话,母亲则一边倒着咖啡,一边用冷淡的口气继续讲。
『女孩子家最重要的还是整洁朴素,不要太显眼,要老实一点。我知道你不是故意要引人注目,不是要打扮得很招摇,但被人家怀疑总是很丢脸的,因为人家甚至会因此而怀疑你的人格。』
阳子沉默地盯着桌布。
『我猜一定有人看到你的头发,就以为你是不良少女。你也不希望自己被人家当成太妹吧?我给你钱,放学后就去剪一剪。』
阳子偷偷地叹气。
『阳子,听到没有?』
『……嗯。』
她一面回答一面将目光投向窗外。颜色忧郁的冬季天空非常辽阔,二月过了一半,天气依旧严寒。
《月之影,影之海》第四章、第七节
阳子在路上流浪。离开拓丘已经几天了呢?离开家又是几天了呢?即使想要数也记不清了。
如今正在哪里?该往什么地方去?这连阳子自己都不知道,而且她也没有兴趣知道。
太阳下山拔剑而立,敌人来了挺身迎战,天亮了找个地方安歇。就这样不停地持续着。
她变得要握着明珠、把剑当成拐杖才能站起来。没有敌人的时候就坐下,时间还够的话就拖着脚步走,没有人在的话,她就以不停的呻吟取代言语。
饥饿附着在体内,已经成了身体的一部分。她曾经饿得受不了而将妖魔的尸体切一块下来吃吃看,结果有股可怕的臭味根本难以下咽。后来她把碰巧遇到的野兽给杀了,一吃之下却发现身体已经无法承受固态的食物了。
已经不知是度过第几个夜、迎接第几个黎明,她离开干道深入山中,结果被树根绊倒,从长长的斜坡滚下去,她豁出去了干脆睡在那里,睡前周围连看也懒得看一眼。
一觉无梦,醒过来时她再也站不起来了。四周是片树木稀少的林间洼地,日头已西斜,天很快就要黑了。要是一直待在这个地方不动,只会沦为妖魔的大餐。一次、两次的攻击,冗佑或许还可以勉强她起来应战,但是再多的话身体就会不听使唤了。
阳子用手抓着地。无论如何,至少要到大路上才行。
到了大路上起码能找个人求救,待在此地则必死无疑。她低头去找明珠。然而如今就算拼命握着珠子,她还是连把剑当成拐杖撑着站起来都无能为力了。
『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突然有个声音说。阳子转头去看,在天还亮着时听见这个声音倒是头一次。
『继续这样下去你才能解脱啊!』
阳子盯着那仿佛扑了一层白粉的猴毛,脑中只能讷讷地想着它为何会在这种时间出现。
『就算你爬到大路上,也只会被人家抓起来,不会有人来帮你的。说不定人家心一横,还把你给宰了。』
说得没错,她心想。
她一定要向别人求助才行。但是这个愿望太迫切了,她反而觉得不可能有人会伸出援手。就算到了大路上也不会有人帮她,说不定人家经过她身边时,会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说不定他们还会对这个肮脏的、流浪汉似的德行皱皱眉头。
再不然的话,就是遇到强盗。当强盗接近阳子,发现她身上没有任何可以抢的东西,就会把她的剑夺走。或许为了永绝后患,就将她杀之灭口。
这里就是这样的一个国家,阳子心想,此时她突然懂了一件事。
这只猴子是来吞食阳子的绝望。它就像读心妖一样,现身来揭穿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