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扒子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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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扒子街-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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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感到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气。
  她没有回头,装做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都没感觉到,仍走她的路,仍踢小石子儿。
  “你生我的气了?”他在她后面说。
  他们前后只相差半步远。
  她没做声。
  “你真生我的气了?”他又问一遍。
  她本没有生他的气,他这么问她,那就算是生他的气了。
  “我舅舅来了,拿来好多吃的,那鲜草莓又大又甜,我舅舅自己种的。”
  你吃好了,说这些给我听什么。她心里嘀咕。
  “你恼我了?”
  她本没有恼他。可他这么一说,她也就好像有些恼他了。
  他站住不走。
  她仍走着,不理他。
  他憋不住,又追了上来,“你恨我了?”
  她能恨他什么。可他这么说,那就算恨他。
  从学校到家的这段路并不很长,他们很快又到了扒子街口。他生起气来,没等她加快脚步,他却撒开他的大脚板,啪啪啪地冲到前面去了。
  这可真让她生气了。
  他在她旁边说的恼也好,恨也好,那都是装出来的,其实心里像溶着一团蜜在慢慢地散开,心里在笑。如果他再说一句什么,她也许就站下来,跟他讲话了。可他竟跑了。
  她真想追过去,拿什么打他一家伙。但她没有这么做,回到家闷闷不乐地吃了晚饭,早早地关了房门。
  书,看不进,作业写不下去,睡也睡不着。她觉得有好大的委屈,只想哭,只想找他吵闹。
  你欺负我,捉弄我,气我。欺负完了,气完了,就扔下我不管,自顾自走了。她生着闷气,心里在怨,在骂。她觉得光是自己生气,自己难受不行,应该让他也生气,也难受。她在屋里呆不住,便偷偷地溜了出来。
  外面的月色很好,把扒子街照得两半分明。路北像白雪覆盖,路南又像木板画似的耸立在深浓的暗色中。
  她不敢在月光下行走,怕家里人看见,便钻进路南的黑暗中。
  这些门前的阶基,五花八门,高低不一,有些用水泥抹过,好走一些;那些用砖块垒砌和早先的长麻石头嵌搁在那里的,本就不平,有些已经松动,不注意行走,就会把脚给崴了。好在她是这条街上长大的,对这一切都熟悉,她走走跳跳,倒也不觉什么。
  走过大半条街,到了那个凹进去约一尺多的圆拱形门,据说这是多少年前的一个教堂的门。正要跳下阶基,不想却被一只手抓住,她吓得几乎惊叫出声。
  “是我。”他小声说,露出雪白的牙齿在笑,很高兴的样子。
  “你去哪儿?”
  “你去哪儿?”
  “你家。”
  “我不信,你敢来我家?”
  “我在你的窗下叫你怕什么?”
  “你晓得我住的哪间?”
  “我去过……”
  “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前天。”他声音低沉,随即把一团纸包塞在她手里。
  这是一张旧报纸包了好些鲜红的草莓,还有用塑料袋装的一小袋南瓜子。这两样东西她都爱吃。那草莓真如他说的,又红又大。
  “你吃,我洗过的。”
  她拣起一个塞进嘴里,甜极了。
  “这瓜子是我舅妈去年攒下的,舍不得吃,给我们拿来了。”他说着,拉她到那个门框下,那里更黑一些。
  现在她没有一点怕的感觉,倒觉得这里很合适,“你吃呀。”
  “我吃了好多。这都是给你留的,再不拿给你,该烂了。”
  “阿姨吃了吗?”
  “我妈也吃了。”
  那草莓的香甜,常在她心头泛起回味;那美丽的月色,常令她留恋着迷。
  人生要是永远停留在那个时刻该多好啊!
  可是岁月在脚下飞快地流过,两个学年很快过去,他们都满了十八岁。
  高中毕业。
  她落榜了。她本来也没打算上大学,家里没有这笔钱供养她。
  他却考上了南京大学。
  邮递员送录取通知到他家,于丽珠正坐在门口。
  她拿着那通知看了两遍,嘴唇哆嗦,手指颤抖,一下跪倒在丈夫的灵位前,声泪俱下:“正刚,他爸,我们的孩子考上大学了,小昂考上大学了!我没忘记你的话。你说咱们家祖祖辈辈都是下大力的,没个学问人,一定要培养小昂上大学,做个有学问的人。正刚,他爸,我不死,没有去找你,就是为了小昂啊!”
第一章鱼引(6)
  付小昂当然也很高兴,他努力读书,争取好成绩,考上名牌大学,不是为自己,是为妈妈,给妈妈以安慰,一种心灵的慰藉。
  他从不敢奢望自己能跨进大学的门坎。从爸爸在长江没了那会儿起,在他幼小的心灵中,他看到感受到的,只是妈妈的叹息、眼泪和苦苦的挣扎。他没有欢乐幸福的童年。他几次都随着妈妈跳入长江,几次都是死里逃生。妈妈为他生存,他也要为妈妈负责养老、分忧。妈妈对父亲永远是那样的痴情不变,坚贞如一。
  为这,他敬重妈妈,深爱着妈妈。
  他在他那个支在半空的小床上,听妈妈和舅舅谈论过他上大学的事。
  “我看小昂成绩不错,兴许会考上大学。可现在大学学费很贵,入学就得好几千块,你哪里有这笔钱?”
  “我把这房子卖了。”于丽珠似乎考虑好了。
  “你卖了这最后的一间房,你住哪儿?”
  “我有办法,你不要为我担忧。”
  她有办法,她有什么办法?付小昂马上得出答案:她的办法是到长江找安身之处,她早就想到爸爸那儿去了。怎么能为自己的上学、前途而不顾妈妈的生命,这还是人吗?是为人之子吗?
  他那时就已经决定:妈妈,我不上大学,我要陪伴你直到老!
  于丽珠吩咐付小昂:“快写几张告示到各处张贴,说扒子街153号有房要卖,哪个需要快来当面谈。”
  付小昂不惊不诧,坚定地回绝:“房子不卖。”
  于丽珠苦笑一下,“不卖房,你去南京的车费都没有。”
  “我不去。”
  “你不上大学?”
  “我不上大学!”
  “胡说!”于丽珠跌下脸来,“你敢说不上大学?卖房!你不写,我找人写。”
  “不!我不上大学,决不!”
  于丽珠气得浑身发抖,第一次伸手打了儿子一巴掌。打完之后,她又搂着儿子痛哭:“我的儿,听话,卖房,上学去,为你那再不回来的爸争气,他可是盼着你上大学,有出息啊!”
  他宁死不卖房。
  于丽珠气得病倒了,说:“我现在就死,这房你卖不卖?”
  “不卖!”他斩钉截铁地说,让妈妈没有退路,“妈,你死,我跟你死,我从小就是这样,现在也这样,决不更改,决不!”
  这里母子闹得不可开交,那边李海和她爸、她哥也闹得一塌糊涂。她多么希望付小昂上大学,坚决支持他上大学。
  在少男少女们的眼里,考上大学,是极光彩的事。当个堂堂正正的大学生,哪个都敬仰三分,羡慕三分,多少人梦想都想不到的事,怎能放弃不要。
  她深知他家的情况,他也跟她讲过,他家惟一能生钱的东西,就剩这间破房。卖了它,母亲就会去长江葬身鱼腹。
  李海希望他上大学,也不愿于丽珠葬身长江。
  怎么办?
  她想到了自己住的这间小屋,她也只有这间小屋可以奉献。
  她把这个意思先跟妈说,戚桂香极为为难,不敢做主,便跟丈夫说。李顺才一听火冒三丈,拍桌大骂:“赔钱的下贱货!他是你什么人,要接他妈过来奉养?”
  李湖也暴跳如雷:“你照顾他妈,我还是光棍一条,哪个来照顾?”
  李海从小胆大、泼辣,并没被爸爸、哥哥的暴怒吓倒,辩解道:“他家现在有困难,我帮他一把,怎么不好?要不你们借他五千块钱,他房子不卖,他妈也不来住我那间屋子。”
  李湖跳到她跟前:“借他五千?谁借我五千我就可以娶媳妇了!”
  李顺才恨道:“这还了得,一个大姑娘,竟为外边的男人要这要那,成什么体统,岂不叫街坊四邻笑掉大牙,说我李顺才都养了什么样的女儿!”他狠狠地瞪了一眼戚桂香,意思是你养的好女儿,都是你娇惯的。戚桂香忙歪过头,躲开他凶怒的眼光。只听他叫儿子:“李湖,你给我听着,从现在起,不许李海踏出门坎半步。踏出门,打断她的腿。没看住,我找你算账!”他又指着戚桂香:“还有你!”
  李海性子刚烈,听爸这么一说,拔脚便跑,冲出家门,直奔153号。
  李顺才抄起火叉,呼喝李湖,要去把李海追回来。
  戚桂香急忙阻住,“你这是干什么?街上这么多的人,你要让海海出洋相,叫全家丢脸?人家会怎么说咱们?”
  是呀,这可不像别的事,闹出来可不好听。李顺才强行克制住满腔暴怒,没有到付家去闹。但从此也发了狠心,非看住李海不可。
  李海从家里跑出来,一头闯进于丽珠的怀里,哭道:“阿姨,你不要卖房,我去打工,给人家当保姆,当佣人,我负担小昂上学。”
  于丽珠紧紧搂住李海,泪流不止:“好闺女,有你这份心,我也知足了。我怎么忍心叫你去当保姆,去做佣?我宁愿自己死,也不愿委屈你们啊!”
  付小昂蹲在她们面前,一只手抓着娘的手,一只手搂着李海的肩,严肃地问:“我上大学为了什么?”
  “你有出息。”李海说。
  “为家里争光。”于丽珠说。
  “还有什么?”他又问,她们说来说去也就是这个意思。
  “我再问你们,我出息了,风光了,当了官,发了财,妈没有人照顾,死了。倒是我出息重要,还是妈的生活、生命重要?”
第一章鱼引(7)
  李海被问得不能做声。
  于丽珠说:“我迟早是要死的人!”
  “妈,你要我做不孝之子?要是这样,我就是上了大学,没有了妈,又有什么意思?爸在九泉之下会高兴吗?”他拍拍妈的手,拍拍李海的肩,“我理解你们的好意,我当然愿意上大学。可我觉得要量力而行,不能勉强。上大学只不过是一步阶梯,有出息没出息还得靠自己奋斗。我现在陪着妈妈,还有李海,咱们一起奋斗,又怎么不行?哪个敢说这就没有出息?世界上的路千万条,难道只有上大学这条路才能成功?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我不能失去妈妈,也不能让李海为我受累受屈。我有手有脚有脑子,要自己奋斗。我要成为你们的支柱,保护人,而不能再要你们为我作牺牲。”
  于丽珠、李海怔怔地望着他,两人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李顺才拿着捆绑结实的一大把细竹枝抽打李海。
  她长到十八岁,第一次体验被竹枝抽打的滋味,那真是疼啊。皮肉像被无数的尖针在刺扎,火辣辣的,痛到心尖,一抽好些条血印,再抽一片血印。
  李顺才怒不可遏,圆瞪两眼,像城隍庙威立的那尊恶煞,极为可怕。他本也舍不得女儿,从来就没有用手指弹过她一下。现在看来不管教不行,她已大胆到跟付家那小子生死相托的地步了。这还了得,败坏门风,何以为人。
  李顺才还有一个想法,要么不管,既然要管,就要扎扎实实地管,一次就把她管死,管服帖,叫她再也不敢登付家的门,见付家的那个小子。
  “这么点点大,人还没长完全,就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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